鱼尾纹 文/程乃珊 94岁的陈素珊,1936年就考到私人飞行驾驶执照。她依旧属于她的年龄段的美女:黠慧 的大眼睛在几线深浅不一的鱼尾纹陪衬下,犹如一对恬淡绽开在波漾的水纹中的睡莲,悠然 悦目,闪动着生命的流彩,印记着岁月的风云。惟有坐在身边的形影不离的丈夫李久皋,读 得出内里深埋的故事。 1937年元旦她嫁给小她五岁的李久皋,当年上海电台一位英语播音员。那时的她,漂亮
富有,任性又单纯,骑马飞车,包括驾驶飞机,样样都敢。 他以天鹅绒般柔和的嗓音和少年老成的内涵制服了她。在法租界的国际礼拜堂,他给她
套上刻着缕空Love的白金婚戒。他轻吻着她光滑如缎的眼梢,许诺他会努力,有一日为她套 上一只大钻戒。十年后他事业有成,成为一个原棉批发商,在那年的结婚纪念日,他给她套 上一只五克拉的大钻戒! 后来不让做生意了,收入骤减,她抹下那只钻戒卖了贴补家用。好在丈夫一口好英语给
政府分配到大学教英语,虽然生活不再富裕,但安然温馨。两个儿子先后进了大学,一个学 医一个学英语。她也人到中年,第一道鱼尾纹随着平和的心境悄然浮现,有如碧波上荡漾的 小舟泛起的两三圈涟漪。 1966年文革一开始,大儿子顶不住蛮横的凌辱自杀身亡,遗下两岁的孙女;丈夫莫名其
妙被关进监狱,她毅然做保姆养活自己和孙女。那几道最深的鱼尾纹,应当是在那时刻下 的。它们肆意地在她仍有余艳的脸庞延展,深埋其中的眼睛犹如一对闪烁着寒光的钻石,冷 冷地审阅着四周的世情! 浩劫之后,7年无音讯的丈夫突然回了家。那天,她正在为窗帘缝制挂圈。丈夫亲吻着
她那双做保姆而粗糙的手指,顺手捡起两个镍铬窗帘圈,轻轻套上原本应是戴婚戒的无名指 上,就像1937年元旦在国际礼拜堂上为她套上婚戒一样,“从今以后,永不分离!” 至今,她仍戴着那对窗帘圈。虽然镍铬已哑黯。
89岁的他在94岁的妻子眼眸上,那漾起鱼尾纹的源头,印上深深的一吻!
她新娘般羞怯地笑了!眼梢的鱼尾纹充裕地溢开。那决不是衰老,而是经过沉淀而升华
成的风韵。 一个聪明的女人,会坦然接受鱼尾纹的,那是种智慧,淡定,从容不迫。当他也染上了
早霜的鬓端俯向你,细吻你眼角泛起的鱼尾纹,谁说鱼尾纹不是一种妩媚的完满的幸福? 作者介绍:
程乃珊:著名作家,香港虹本文化公司策划。上海教育学院英语专业毕业,1990年赴港 定居,穿梭沪港双城,专注于纪实城市历史的写作,出版过《双城之恋》《蓝屋》等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