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凝露湿胭脂透,是彩笔、丹青染就。粉绡帕入班姬手,舒卷清寒时候。 春禽静、来窥情昼。问冷落芳心知否?不愁院宇东风骤,日日妖红如旧。 ——《杏花天》 子玄 第一眼看见她们我就知道,又是几十个胭脂来了。 也舒长袖,也染黛眉,也点赋唇。 玄空镂影的绸纱,遮五尺的婀娜,娇羞不已。好个二八花样的芳华,透染出怎样的玲珑可人儿,再落得几抹嫣红遮身,倒不负了鬓旁金线缠绕的垂发,腮边温润的胭脂。 莲步轻盈,暖香惹梦鸳鸯锦。 翠翘金缕,水纹细起春池碧。 我在这粉色的帘帐后,拨弄着手中的七弦绿绮。 忽勾指而起,再平平饶音,又抚弦轻转,清冷的宫殿啊,由我指尖顿时生出如此圆润的绝音。 这三尺焦木,十年孤寂的岁月,只与丝竹为伴,仅为乐音而生。 今日吾王甚喜,仿效唐时明皇,要听《霓裳羽衣曲》,而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我,能为他奏出如此暧昧的亘古回响。 如果不是如此,又怎会再得君王眷顾,呵呵。我,不过是小小琴师而已。 这么久了,我又再次弹起,不是为胭脂,而是为君王。 只是,眼前这个顾盼生姿的人儿,不是我日夜思念的胭脂吗? 那个一挂白绫带走的胭脂…… 她们夹在人群中,想着各自的心事。说不出是慌乱还是乍喜,是愁怨还是忧虑,她的眉眼,蕴着女儿家缠绵的心事,弄乐舒袖,仅仅是肢体的摆弄,她不需要灵魂,只因她仍不明白,能在清风殿上为圣驾起舞,对一个入宫的女子来说,意味着平步青云。 当然,她还未能体味到后宫的寂寥与凄凉,那足以让任何花朵凋落的寒气,从森严冷漠的宫殿中,生出扭曲的绳套,缠缠饶饶,扣上粉白的脖颈,直至没有呼吸。那是封锁韶华的城堡,那是吞噬灵魂的地狱。 如果你不能拥有,那唯一能做的是永远不再遗忘。 每年死在后宫的女人,比盛世时的战死的人还多。当然,我的胭脂就是其一。 清风殿上,数十素女随乐而舞,却怎还会落得如此的清冷。满殿的萦香,是穿透脾脏的朱泪;饰壁的绫罗,是迷惑双眼的魑魅;而眼前这些粉雕玉凿的人儿呀,终究是要在地狱般的后宫中消沉,消磨,直到湮灭…… 如我的胭脂,如我的胭脂呵。 万千宠爱,来似潮水汹涌,散若云烟飘逝。 色相终成空,残留的,再有几多,也是流星过眼,扬花飞尽。爱情,只不过是死去活来的思念。 养得一生的期待,或许,只是短短的一夜消魂,只是苦苦的燕舞飞歌,甚至在清风殿前,抬起浓妆的脸,向临驾于天下的那个人,微微颌首,频频低眉,只为他能看一眼,一眼也好。 半盏残灯,一枕孤泪。 所以我真的明白,胭脂,至死时爱着的,也只有君王一人。 遇到我,仅仅是因为寂寞在黑夜里,生出大朵大朵靡丽的,花儿。 亦是这样的夜。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像胭脂那样的舞蹈,已经十年了,那仍是我见过的,最摄人心魄的,媚惑之舞。 若昙花,用尽整个生命,只芬芳一个夜晚,之后,就尽然寥落了。 艳色的裙摆,飞絮游丝,卷起无限华彩,那是如血似火的红,传说中的惊艳流光。她的眼角,扫过我苍白十八年的生命,竟然可以抵达灵魂的最软弱处,如此犀利。 这张狐媚的脸,眼角上挑,眼波流动,月眉如黛,鬓云若墨,朱唇启,纤手合。我发誓,任何男人看到这张脸,都永世不再遗忘。 胭脂只穿红色,深深浅浅的红,落在她身上,艳丽若天衣无缝,多么暧昧媚惑的颜色,似出自她的骨髓,竟带出飘渺的忧郁。这是正常的,凡后宫的女子,多半如此。 更何况,那夜,曾被号令天下的那个男人,抱在怀里,喃喃的叨絮着爱语,她的矜持,她十六年的处子之身,都要给他的,她注定,就是他的人。 魅,若此。 疼,若此。 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以后的每夜,那些扬花纷纷的日子,她披着嫣红的羽衣,滚金的水袖下,是纤纤的玉指,捻弄一支残落的柳枝,吟出伤情的曲调。 这是一张任何男人看到都永世不再遗忘的脸,除了他,天子。 太多的温软浓香,究竟迷在何处?不觉天涯人,黯然心碎。 原来宠爱只是一瞬间。 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是轻轻拨弄琴弦,为她合奏。丝竹之乐,天籁之音,自她喉间飘出的,竟然是如此和谐的韵律。 我为谁醉?我为谁狂。 ——胭脂,这是我的名字。她笑魇如花。 ——我是子玄,圣上赐给您的琴师。 不敢抬头,不能抬头,只一眼,就足够惊心动魄。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琴师。她呵呵的说,气若幽兰。这个可以让人疼进命里去的女子。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娘娘是否听过唐时的名曲《霓裳羽衣曲》。 ——你会弹奏吗?小时倒听授课的琴师讲起,曲调优美婉转,但经历这百年的更朝换代,已经没有人再能完整的演奏了。 她躺在月桂树下的椅上,懒懒的吃一颗桂圆。 ——我可以为您演奏,就您一个人。 她迷蒙的眼睛里,生出一层明亮的光彩。 我知道自己的琴技,知道这首千古名曲,讲述的是一个让唐朝几乎灭亡的女人的故事。三千粉黛,不及东宫玉环,这都是人的命格,可胭脂,你怎会寄望那个临驾天下的男人能够给你幸福?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的秋天。 君王南行狩猎,带了新召立的贵妃,而胭脂,只是跪送南行的戎兵、车马,挂着猎猎皇旗的锦幡,向着南方的行宫开进。 这么多的人啊,惟独没有胭脂的位置。 呵,秋天的京城,原来是如此清冷啊? 胭脂是个江南女子,十几岁的年纪,第一次在北方度过秋天,尤其是这样的寥落。少了那个男人,这个偌大的城市,原来是如此的漠然! 该是多好的年华,却只能在这高墙深宫,渐渐消磨。如失水的花,在烈日下,逐步凋落,枯萎。从骨髓深出,抽尽了最后的菁华。 倚窗望月。每夜如此。 年轻的天子终于在冬天回来了,并昭告天下,会在冬至册立东宫娘娘,呵,也就是那个一同前往南方的贵妃。 胭脂是从宫女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笑了,许是释然的笑。 那天夜里,我抱着琴,与她一起,到清风殿面圣。 这是她来到宫中之后的第一次抗争。之前,她只学会了等待。 圣上,请允许我为你跳一支舞。 好啊,来人,请贵妃娘娘来一同欣赏。 冷酷而热烈的场面。 我调弦,用尽平生所学,要奏好这一曲,胭脂,我最心爱的女人, 我知道,你今天想要做些什么。 那是一件深红色的长袍,血的颜色,只有我,看见胭脂心上的伤口,和她身上流出浓浓的墨红液体。 没有什么是我可以阻止的,我唯一可以做的,是为这个女人奏出华美的曲调,看她柔软的身体,在冷漠的大殿上,在伤情的火烛中,映出绝美的,影象。 胭脂倒在她心愿神往的大殿,天子的脚旁,用灵魂舞出生命最后的绝唱,那些在黑夜中默默等待,耗尽了所有青春的期盼;那些扭曲了的,在后宫中沉寂的无数魂魄,早就蜕变成魑魅魍魉。 至此,皇帝不再需要听这曲哀怨的忧伤,我,被请到了另一个素人的身边,不过我永远也忘不了胭脂。 其实,任何一个湮灭在深宫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胭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