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乐雄:在美军太平洋战区总部的对话 从洛杉矶起飞约两个半小时,飞机降落在夏威夷的檀香山机场,翻译刘欣女士早已等候在机场。都是中国人,一下子便拉近了距离,一路攀谈,不知不觉小车已到了下榻的Bishop大街的Aston大厦。 夏威夷白天的景色迷人,夜晚的景色醉人。在四十三层凭窗远眺,天海恍惚、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若出其中。正在欣赏之际,刘欣博士从四十六层打来电话,吩咐早早休息,明天一天的安排是和美军太平洋战区总部的专家会谈。 我感到纳闷,在国务院子午线国际交流中心的夏威夷之行日程上,只安排同国防部亚太战略中心研究院院长、著名东方学学者Dru Glandney(杜磊)教授、太平洋论坛CSIS主席James A.Kelly准将、前驻越南和老挝Charles B.Salmon大使、夏威夷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主任、著名汉学家Roger T.Ames(安乐哲)、夏威夷东西方研究中心的Muthiah Alagappa博士等人交流,再就参观珍珠港海军基地内曾举行过日本投降签字仪式的"密苏里号"巡洋舰、以及配有"战斧式"巡航导弹的Fletcher号驱逐舰,日程安排上没有与太总部将校交流一项。后来才知道,原来驻上海的政治领事Hale先生把我的论文《儒家战争观与国际安全体系》译成英文后传真给太平洋战区司令布莱尔上将,并建议太总部同我进行交流,布莱尔将军将论文印发给属下,并让总部有关专家与我会晤,所以也就临时改变了日程安排。 第二天一早,刘欣带我驱车到达太总部,负责全程陪伴的是太总部首席外交顾问、前驻日本大使John E.Lundin先生。第一轮会谈由太总部战略计划和政策部的副主任Kelly将军主持。从制服来看,他属于空军系统。说是会谈,其实让我给战略计划部的几位专家作一个简短的报告,让他们知道中国民间学者对台海局势的看法。我大致按同国防部亚洲特别助理米切尔(Derek J.Mitchell)交流时的口径谈了一通,最后强调;照目前的局势和趋势来看,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安全实际上建立在中国长期分裂的前提下,建立在这种损人利己基础上的安全是靠不住的,这样的话,美国将永世不得安宁,亚太地区也没有安全可言。 接着是十分钟的休息,我们在走廊上喝咖啡、闲聊,一位陆军上校走了过来同刘欣打招呼。看得出,他们是老熟人。我与他握过手后,他说;马上由我来给倪教授介绍太总部情况,说完匆匆而去。刘欣悄悄对我说,看得出来,他们对你的来访很重视,以前来太总部的学者一般都是由少校或中校担任讲解,只有中国军方高级将领来访时才由上校来讲解,加上由太总部首席外交顾问全程陪同,这种情况过去没有过。我笑笑说,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刘说不清楚,我告诉她,来美国之前,他们驻上海的领事告诉我,我的论文集中好几篇文章他们国务院正组织人在翻译,他们的总司令已经看到了我的文章,并且知道我曾准确预测了海湾战争的地面战斗结局和科索沃战争的过程与结局,另外,他们知道我是在国内唯一搞东西方战争文化比较研究的人。刘欣释然道;怪不得他们这样重视。 第二轮会谈才是真正的较劲。美方除了首席外交顾问Lundin大使外,还有太总部情报部门的第二把手,这位老兄在交换名片时,遮遮掩掩地说没带名片,其实他不想让我知道其确切身份,但美国务院前天寄来的临时通知上有他的身份介绍,可见美方自己没有协调好。这位太总部的情报首脑长得人高马大,相貌极似希特勒的空军元帅戈林。参加会谈的还有另几位上校军官. 第一个程序是太总部情况介绍,刚才走廊上遇见的那位陆军上校气昂昂地走上讲台,先对我说;如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随时打断他。然后开始讲解起来: "美军太平洋总部成立于1947年1月,司令部设在夏威夷州的檀香山,是美军在太平洋地区的最高作战指挥机构。其辖区东起美国西海岸,西至非洲东海岸,南北方向远至两极,包括45个国家和地区,总面积约1.6亿平方公里,相当于地球表面的52%。" 讲到这里,年青的上校开始提高嗓门。 "我们太平洋战区是世界上最大的战区,下属太平洋舰队、海军陆战队、陆军、航空兵四个司令部,总兵力有30万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支力量军事力量能同美军太平洋战区的实力相比。太平洋地区陆军包括总部驻扎在华盛顿州的第一军团、驻扎在夏威夷州的第二十五轻步兵师,驻扎在阿拉斯加的第一百七十二独立步兵旅,以及部署在韩国的第二步兵师,总兵力约6万人;太平洋舰队指挥着美军约一半的海军力量,包括6艘航空母舰、170艘舰艇和803架各种作战飞机,总兵力约13万人;太平洋空军司令部指挥四个代号的空军部队,拥有战斗机300架,其它各类辅助飞机100架,总共有400架飞机和4万人;太平洋海军陆战队包括驻扎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海军陆战队第一远征队的2/3兵力和驻扎在日本的第三远征队,总兵力约7万人。在朝鲜半岛,我们部署近4万人的部队,并做好了随时向该地区派遣部队的准备。在海外军事基地主要是驻扎在韩国、日本以及西太平洋上的海军等部队,包括第一百七十二独立步兵旅、第二十五轻步兵师、第十一航空队、第十五空军基地联队、太平洋中的海军部队以及第三海军陆战队的航空兵支援部队。" 美军上校数字背得滚瓜烂熟,我听得云里雾里。 "当前太平洋地区很不稳定,有些国家很穷,有些国家雄心勃勃,正在崛起,并且企图在政治、军事上有一番作为。地区内存在几个容易爆炸的热点,如朝鲜半岛,不过如果北朝鲜发动进攻,我们有足够的能力实施反击,并促成北朝鲜现行体制的崩溃。此外台湾海峡也存在不安全因素,还有Spartlys 群岛也有战争冲突的危险……" 我打断上校的话:"请问,你说的Spartlys群岛是不是我们的南沙群岛?",经翻译解释,上校点头称是。我接着道:"我从小就知道这些岛屿叫做南沙群岛,Spartlys是外国人的称呼,而且这些岛屿一直是我们的领土。"事后,刘欣惊讶道:"真是巧合,去年上海大学的王蔚教授也是介绍到南沙群岛时打断讲解者,说了和你差不多意思的话,你们的敏感点怎会那么一致?"我说:"自己国家的领土嘛,怎能不敏感?"上校听完插话,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继续开讲: "我们知道太平洋地区的安全没有其他国家的参与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我们经常同其他国家举行军事演习,我们也非常希望同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这方面的合作,我们同中国军队交往的目的就是为了共同维护亚太地区的安全。当然,我们有信心击败任何对太平洋地区和平的威胁,我们的使命是遏制侵略,赢得胜利。我们的口号是:随时准备战斗……" 原来美国人也会说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我曾在勘萨斯陆军参谋指挥学院看到一份油印教材,里面有一篇驻华武官给国防部的报告,建议积极与中国各级军事部门展开交流,以便弄清我军的情况,不料在太总部听到如此解释,于是便冲少校一笑,他也笑了,我想咱们彼此心照不宣吧。 "美日关系是这个地区安全的基石,我们进一步加强和扩大了同日本军队的合作,以后还要包括俄罗斯和南韩。美韩关系、美澳关系也很重要,美澳要负责东南亚危机和北阿拉伯湾。美菲、美泰也签署了国防条约,加强了合作……。美国和印度是最低限度的合作,我们认为抛开印度是无法建立安全体系的。中国的发展将对亚太、美国产生很大影响,只有通过和平手段才能解决我们之间的分歧,美国政府、国会、太总部是准备作出回应的。"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双关语,暗藏杀机。整个介绍过程给人以杀气腾腾的感觉。介绍程序结束后,大家围着一张大方桌坐下开始交谈。我发现对面一个叫Stephen Chan的上校是亚裔,会说中国话,他的脸相长得几乎和电影演员吕凉一模一样,我对刘欣说后,她连声说像极了,她叫我别小看他,他几乎每次都参与同来访的中国高级将领的会谈。我用中文对他说,你很像我们中国的一个著名电影演员,"吕凉"上校听后笑了起来,问我听了介绍后有何感想?我不无挖苦地道: "对美国来说,所有太平洋沿岸国家都没有军队,只剩下美国的30万军队,这时太平洋就最安全了。我觉得美国搞得太紧张了点,太平洋地区发生点冲突不见得件坏事,你们的社会冲突学家说过,次要的冲突往往具有防止灾难性冲突发生的良性功能,因此不一定非要追求风平浪静。" 众人笑笑,不知听出味了没有。我开始谈起大道理来: "如果只存在积善为宗旨和作恶为宗旨两种人,那么这世上会很太平,积善者自不必说了,作恶者人人清楚,加紧防范就是了。最麻烦的是第三种人,有时做善事,有时做恶事,他自己不能把握自己,也使得别人不知怎样同他打交道,往往是这类人把世界搞得乱七八糟。美国有点类似这种情况,它有时确实按照正义原则行动,但有时更多的是按照自私的原则行事,当正义和自私发生矛盾时又毫不犹豫扔掉正义。因此美国在处理国际事务时经常没有章法。我觉得美国自己把握不了自己,更难把握世界,作为世界警察,或许军事力量是够了,但境界差得远了。足球场上又做裁判又当运动员,结果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对方一片沉默,不知可否。"吕凉"上校转移话题,打破了沉闷。 "你们解放军为什么不愿同我们进行军事协作?" "我不了解军方的想法,我个人觉得在军事交流中,军事技术先进的一方获利比军事技术低的一方要大得多,比如做生意,我只有一百美元,同拥有一百万美元的人合伙,我不仅不可能支配他人的一百万,而且还失去对自己一百元的支配权,不合伙至少可以支配一百元。" "吕凉"上校说:"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接着问:"我注意到贵军做好了随时准备作战的准备,那么,你们的假想敌是谁?哪个国家?" 对方几位军官一下显得兴奋起来,摇晃着上身,互相挤眉弄眼,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一阵叽哩咕噜,随后一起把问题推给太总部首席外交顾问Lundin先生,他们连声道"呵、呵、嗯、嗯,这个问题嘛,应该让我们的外交家来回答。" 顺便说一下,后来Lundin大使陪我参观军港时我问他,研究中国时最大的麻烦是什么时,他居然答非所问:"我现在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被军官们接受?"我正愕然,刘欣在一旁告诉我,美国政府为加强军方与外交部门的协调,让两个部门互派专家常驻,并担任专业顾问,但军方和外交部门都视对方派来的人为外行,互相之间根本不买帐,关系很紧张,Lundin 先生的日子不太好过。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伙军官挤眉弄眼地把难题推给Lundin,原来合伙捉弄他,想看他的笑话。 Lundin先生果然是位老道的职业外交官,在各怀心思的人们期待下,不紧不慢地用外交辞令作了巧妙回答: "所有对太平洋地区安全与和平的威胁都是我们的假想敌。" 我不想就此罢休,便紧逼上去: "Lundin先生的观点就意味着太平洋地区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可能变成美国的假想敌,只要美国认为这个国家在威胁亚太和平与安全。" "不,我们并不随心所欲,我们是用正义的原则来确认威胁行动的。正义是我们判断和行动的准则。"Lundin反驳道。 "如果你们认为的正义原则不符合其他国家或民族的正义原则,并同其他国家的正义原则发生冲突怎么办?" 说完这句话,房间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我知道这个问题把他们难住了。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我干脆把话挑明: "比如台湾问题,国家统一是我们民族几千年传统,中国人评价历史人物时,很重要的一条是看他是否有利于中国的统一。国家统一行动不管是和平方式还是武力方式都符合我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正义原则。领土被分裂对我们来说就意味着痛苦,我们正在承受领土被分裂的威胁,美国的安全是建立在我们痛苦之上的,把自己的安全和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我想这不会符合任何一种文明的正义原则,无论是东方文明还是西方文明,是古代文明还是现代文明。" Lundin先生与军官们默然无语,"吕凉"上校觉得这个话题谈不下去了,插进来问道: "请问倪教授,中国人对领土统一的要求强烈到什么程度?" "强烈到会丧失理智,你知道清朝末年。甲午战争我们战败了,李鸿章代表清政府签定《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当时情况下,如果再战,日本势必进一步扩大战果,以后损失的领土会更多。但李鸿章却因此背了100多年卖国的坏名声,至今还没有人敢公开为他刷清。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西方国家,德国两次战败,签订投降书的政府官员和将领没听说被国人骂卖国贼的。其实中国人并非不明白,只是对领土感情太强烈,祖宗的家业从谁手里出去,谁就是败家子、卖国贼,其余就不管了。所以说,中国人对土地的感情可以导致丧失理智,否则怎么会说,为了国家统一将不惜一切代价?" 几位老美显然觉得新鲜,仿佛在听天方夜谭,眼睛瞪得牛大。刚才作讲解的上校很有心计的问道:"那么中国未来想干什么?" "吕凉"上校也急切地一迭声问道:"是的,中国想干什么,中国将来强大了到底想干什么?" 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也知道这个问题已把美国的智囊们搞得心力憔悴,这些年来美国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不得要领,太总部专家们显然也在绞尽脑汁。我略作思索后,便斯条慢理、真真假假地说了起来: "这个问题嘛,有三种答案,第一,中国将来不想干什么,好好过日子。第二,中国不清楚将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任何国家都很难预言自己的将来,就像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人不清楚子孙后代想当世界警察。第三,中国将来干什么要看美国将来对我们干什么而定。现在的困难是,美国将来干什么也依据中国将来干什么而定。所以,中美关系从长远看属于被动的盲目互动。" 翻译完毕,多数美方人员表示赞同。"吕凉"上校觉得不过瘾,干脆把问题挑明了: "中国强大后会不会搞侵略扩张?" "从我们国家统一后的古代历史来看,强大的中国正常情况下不会也不愿搞扩张,我们文化中有反对穷兵黩武的传统,我们的文明传统是强大并不一定意味着扩张,你们西方文明的传统是强大必然意味着扩张。" "我不同意倪教授的观点,世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许多条件同以往大不相同了,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能说明现在或将来一定也会发生。"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戈林元帅"突然较起劲来。 "我以为历史的表像千变万化,但历史的原则一成不变。"我坚持自己的观点。 "比如你们美国现在搞国家导弹防御体系,就是为追求绝对的霸权,扩张势力范围做准备,我曾经问过你们的一位外交官,美国搞导弹防御体系是为了正义还是为了霸权?他说两者可能都有。" "戈林元帅"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们搞NMD只是为了防止无赖国家的袭击,我认为我们派驻国外的任何一位美国外交官都不会说美国是为了霸权,这一定是翻译时搞错了。" 我本想告诉他,就是某某人在某某场合下说的,但突然想到,万一他们追究起来,那位先生不就倒了大霉么,又联想到"麦卡锡事件"和"文革"一查到底的情景,便狡黠一笑地说: "嗯,有可能是翻译的错误。" "哈、哈、哈……","戈林元帅"、"吕凉"上校等乐开了怀。我心想,笑啥?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 此刻谈话气氛已十分轻松。 "倪教授,我们很想知道你个人对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看法,你认为是误炸还是故意炸的?" "我看过你们前参谋长联系会议主席的一个讲话,美国的卫星分辨力已能做到辨认出地面一辆车的牌号,声称高科技装备已使美军真正到达了"知己知彼"的状态,这样看来,长期固定一处、偌大一个大使馆会被误炸,恐怕说不过去,但我也不大相信是克林顿总统亲自下令炸的,只有最蹩脚的政治家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某个美国空军的军官长期对政府有怨气,想给政府难堪,来了这么一手,这也算是故意吧。" 美方人员听完不可置否,不作任何表态,我也没有反问他们的看法,因为问了也是白问,他们肯定会说是误炸。 两个多小时的会谈结束后,Lundin先生和"吕凉"上校陪我在太总部转转,并同他们留影。合影前,照相机的电池刚好用完,"吕凉"上校带我去二楼小卖部,在路上,我问他99年"台海危机"时,在不在驶往台湾海峡的那两艘航空母舰上,他说:"没有,没有,我那次没有去,后来证明,情报是对的,是演习,不是真的要进攻台湾。"从他的回答中,我深感美国对我们的戒心之深。刘欣博士告诉我,以她的观察,这次会谈他们收获很大,官方交往时可没有这么多的信息。 说说我的翻译,刘欣是北京人,夏威夷大学博士,在夏威夷开了个"友谊之桥"(Aloha Bridge Service)翻译公司。在她眼里所有的翻译工作叫做活儿,太总部的翻译工作叫做"军活儿"。她父母都是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抗美援朝时担任志愿军翻译,审讯美国战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论刘欣的水准,人称夏威夷翻译圈第一高手。她曾为汪道涵和美国国防部长佩里会谈、李际均、熊光凯、钱树根等中国高级将领同美军将领的一系列重要会谈担任翻译。去年担任太总部司令布莱尔上将的翻译随团来访。中美军方的海事协议谈判曾陷入僵局,由于这位"北京姐们"的出现,很快发现问题卡在某个术语的翻译出错上,于是,中美海军的海事协定得以顺利签署。自此,太总部经常聘请她担任重要会谈的翻译,"军活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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