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生存的丧失,即躯体死亡;另一种是生活中的死亡,即贯穿于生存之中的死亡。总之,死亡就是把我们的生命同俗世人生给彻底地分开。在生活中,我们通过另外的方式有时也会达到这一点,比如通过爱情。所以爱情其实就是我们人类通过情感创造出的一个关于死亡的假设。 我是在听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中想到这些的。据说这首交响乐是音乐家为他的情人所作的爱情绝唱。但这支辉煌的曲子给人更多的却不是浪漫纯情的东西,而是一种夹杂着恐惧和甜蜜的死亡的气息。 1827年,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在巴黎上演,柏辽兹狂热地爱上了剧中女主人公莪菲利亚的扮演者哈利埃特·斯密森,但他的求爱却遭到了拒绝。他陷入到了失恋的痛苦之中,于是创作了这部表现他个人爱情狂热、绝望、梦幻的标题交响曲。在第一乐章中,“他想起了在他所爱的女人之前所经受的那种心灵的痛苦,那无法解释的激动和忧伤,那出其不意的快乐,随后是因她引起的、突然涌来的吞没一切的爱情,他那狂热的慌乱、那暴风雨般迸发的妒嫉、复返的温存、宗教的慰藉。” 的确很少有人能象柏辽兹这样,将人生的两大主题--死亡与爱情在同一标题之下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在乐曲中,他与他的爱人狂迷地相爱着,并且因为这种极致的爱,他杀死了自己的爱人,在第四乐章《赴刑进行曲》中,他又为自己判了死刑。音乐家说他的创作灵感完全来自梦幻,这首《梦幻交响曲》就是他在陷入极为奇异的幻想的昏睡之中创作的。他所爱的女人对他而言也变成了曲调,仿佛是个执拗的念头,在各处都遇见并听到她。 实际上,我们现实中的爱情又未尝不是如此,爱情的梦幻感始终伴随着我们穿越着人生的痛苦前行。也许,爱情本身就是人生的一个大梦幻,只有死亡在扮演着其中最现实的角色,杀死自己或是杀死对方的念头荡漾在每个恋人的心头并象影子一样伴随着爱情的始终。爱情是生活中的死亡,但恋人们不会因此而满足,他们在爱情中已经深深领略到了死亡梦幻的迷人之处,他们渴望通过真正的死亡之门来超越有限的世俗人生。沉浸在爱情的美丽极致中,恋人们如此渴望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化为爱情的灰烬。 然而,生命不仅仅属于死亡,它还属于生存,就是说,生命是由生存和死亡两大部分组成的。死亡通过爱情占据着生命,生存则为人类制造出一个“婚姻”来与死亡相抗衡。如果说爱情是属于死亡系列的东西,那么婚姻则属于生存系列。由生入死是生命之中的自然法则,然而从爱情到婚姻则是一个由死入生的过程,是一个在梦幻中猛然醒来面对生存现实的过程,是“复活”。活着然后死去,这是人人都能平静接受的;但“复活”,即从死亡的纯净通过一个世俗的仪式一下子进入到生存的纷扰中则是一个人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能坦然接受“复活”命运的人世界上只有一个耶稣,这正是神不同于人的伟大之处。 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因为婚姻与爱情并无实质的关联,婚姻的建立只是人又一个生存阶段的开始。人类的荒唐和悲哀就是常常把二者混为一谈,甚至看作是一种东西。之所以没有爱情的婚姻能够得到俗世意义上的幸福,就是因为这种婚姻不需要经历一种由死入生的苦痛。这样的婚姻包含在人的生存过程的连续性之中,轻松自然,潇洒自如。我们的老祖宗也许深谙此理,所以在千百年的王朝更迭中,他们始终把包办婚姻当作一种古训来严格地遵守。夫妻婚前从未谋面,只有在新婚之夜的洞房之中才结识相知。这种现象的出现同中国人自古以来的重视生存、重视现世生活,即“此生”本位的价值取向有关。人们顽固地排斥着死亡,自然也就排斥了爱情。 然而,正如生存是人的本能一样,爱情与死亡也是人的本能。所以爱情这种东西并不是某种道德和制度所能束缚住的。千百年来,中国人的爱情故事并未因此而消失,反而更具有了一种反叛的个性和魅力。在重生恶死的中国,贯穿在艺术典籍中的爱情故事比比皆是。聪明的艺术家也总是在婚姻发生之前用真正的死亡,即肉体生命的终结来为他们的爱情诗篇作悲切而辉煌的尾声。 婚姻对于柏辽兹来说也许是他关于梦幻的另一个梦幻。他的《幻想交响曲》的成功帮助他赢得了斯密森的爱情。1833年10月,柏辽兹同斯密森小姐结为夫妻。婚姻生活的现实很快无情的击碎了柏辽兹关于爱情的梦幻构想。两人性格的差异使他们陷入到了无穷的争吵之中,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妻子与他当年所热恋的幻想中的情人形象毫无相像之处。 对婚姻甚至对爱情的绝望,使柏辽兹陷入巨大的痛苦和悲哀之中。而痛苦和悲哀却使他潜心于创作,并最终成为与文学家雨果、画家德拉克洛瓦齐名的浪漫主义音乐大师。 醉心于艺术创作之中其实也是一种爱情,是人与神的倾心相恋。因此,艺术也是一种死亡,因为艺术究其本质是人类通过离开人类生命的具体生存方式而激起人对生命在更高层次上的热爱与赞美。艺术是一种抽象的死亡,是一种崇高的具有宗教意义的死亡,它超越了灵魂与肉体告别的那种单纯的死亡仪式而成为一种永远不会有婚姻因素潜伏其中的人与神的伟大爱情。 真正的艺术家都是这样与艺术生死相依的恋人,他们通过艺术找到了一种同死亡拥抱的纯美的方式。因而,肉体生命在他们看来是如此的卑微和渺小,漫不经心地杀害自己的肉体生命有时便成了他们难以遏制的冲动。 如果拒绝正视死亡且陷入到对生存的无限依恋之中,人类的生命乐章就会越来越枯涸、委琐并且实际。只有死亡主题的介入,才会使生命变得伟大高尚起来。作为生活中的死亡,爱情是人类在最低层次上的也是最基本的精神生活,如果人类还不想苟且的活着,那么,就永远不要抛弃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