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贴子最后由小雷神在 2002/12/17 05:23pm 编辑]
《珣》 我的前世,在公元9世纪美丽而辽远的藏边高原上度过。 我,是一个祭司。我的名字叫做珣,我没有姓。 我是个孤儿。这个名字是巴勒主教起的。珣是一种玉,他希望我能长成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这是汉人的名字,我不明白巴勒主教为什么要给我取一个汉人的名字。 我十九岁了。爱我如子的巴勒主教已经坐化,而我,正如他生前希望的那样,回到村子里,成为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祭司。 我和这个部落的人,在一个叫做天湖谷的地方,自由而简单地生活着。我们的村庄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做天湖村。因为谷底有个湖,叫天湖。 天湖的旁边有我一栋小小的茅草屋,和族人们的屋子离得很远。我喜欢安静。 族人们每天晨起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种植青稞,放牧打猎,织布裁衣,偶尔会去谷外的小镇上换取食盐和酥油。 而我的工作,就是每天祷告,为风调雨顺祷告,为生病的族人们祷告,然后去深谷挖掘草药。族人们每天黄昏时送来糌粑,酥油和牦牛肉,放在我的脚下,弯腰说声“扎西德勒”,然后恭敬地退走。 我的祷告和草药救治了很多族人,所以他们都很尊敬我。村里的少女们看见我还会羞红着脸弯腰说声“扎西德勒”,然后马上跑到很远的地方吃吃地笑。 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脸红。她们看见村里最强壮的猎人加西时也会脸红,我一样不明白。 当清晨第一缕曙光透过小窗照到我的脸上,我就翻身起床,开始我一天的工作。 我的祷告在神圣的天空下进行。 高原的天空是湛蓝透明的,站在这样纯净的天空下,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净化了。天离我很近很近,近得仿佛天神们都能听到我祈祷的低语。我想伸出手去碰触他,却只敢伏在她的脚下赞美他。 每天做完采集草药和安抚病人的工作后,就到了黄昏。我换上柔软的白袍,步出家门,在湖边坐下,静静倾听草长的声音和我内心的歌唱。 夕阳把天湖染成了温柔的桔黄,微风拂过湖面,变幻出粼粼的波光,似是温柔的叹息。 无语而庄严的天和温柔叹息着的湖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屏息的美。这个时候,我的心中总是涨满了感激和一种无以名状的感情。也许,这就是汉人所谓的“忧伤”吧。 巴勒主教教给我很多汉人的东西,比如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文字,他们的习俗,以及他们的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教给我这些,可是我却深深地喜爱它们。 我最喜爱的是一首汉人的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不知道这首诗 的名字和含义,可是我知道它在诉说一个女子温柔而执著的爱恋。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就脱掉外袍,走到湖中洗濯我的身体和灵魂.村中的长者们说人的一生只能洗三次澡:出生,婚嫁和死亡。但是我喜欢这样与湖水亲近,与自然亲近。在水中,我发现自己的头发很黑很长,这使谷外的人经常误认我为女子;我的皮肤很细很白,与族人们被高原的阳光晒得红中透紫的皮肤截然不同;我脖子上挂着一块玉玦,上面有两个我不认识的篆字.巴勒主教说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就带着这块玉玦。 我真希望能够遇到一个汉人,告诉我这是什么字.可是,在这里是几乎不可能遇到汉人的 。 神是仁慈的,他听到了我的心愿。 这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湖边看日落,可是身后簌簌的草声告诉我有人闯入了我的领地。族人知道我的习惯,他们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的。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身穿藏人服饰的汉人。 他的高高的个子,好看的五官,古铜色的皮肤以及身后斜背的长剑在在都说明了他汉人的身份。 巴勒主教已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可是他比巴勒主教更俊美。 他疑惑地看着我,试探地以藏语问道:“姑娘……” 我站了起来,安详地说:“我不是姑娘,我是个男人。我是这里的祭司,我叫珣。” 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我的汉语可以说的这么好。 他的神情好象是讶异和不信,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我早已习惯了初见面的人把我当作女子,是我的外貌欺骗了他们。 他终于不再执著于自己的疑惑,微笑着说:“能见到一个会说汉语的人真好。我叫楚无涯。” 我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他就倒了下去。 楚受了很重的伤。当我半拖半抱地这个高了我一头的男子弄回我的小屋,细致地检查过他之后才发现这一点。 他身上有两道深深的剑伤,虽然已经以布条胡乱地捆绑着,仍在汩汩地流血。 楚,我不会让你死去.既然神把你送到我的面前,你就不会死。 我用上了最好的药草,可是我觉得最有效的还是我的祷告。 第四天的早上,当我伏在床边沉睡时,突然感觉到一只大手正在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就看到了楚的黑眼睛。 我冲去门去,向着初升的太阳跪下,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谢诸神。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欣喜若狂的感觉。 我不知道是哪里改变了。 我直觉地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也没什么朋友.族人们不知道我的小屋居然藏了一个受伤的汉人,只是对于我吩咐他们以后多送来一些食物感到有些不解,却顺从地没说什么。 楚的体质很好,他复员得很快。两天以后他就能和我一起去采草药了。 高原的夜晚很冷,楚不允许我再睡在地上。他说:“反正我们都是男人,怕什么?”于是我们开始同榻而眠。 每夜每夜,我在楚均匀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清晨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醒来,那种安全的感觉象是又回到了巴勒主教身边。 我很快乐。 现在我的生活中多了很重要的一项内容:听楚说话。 楚很健谈。 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江南的小桥流水,也知道了塞外的狂砂飞石;知道了策马仗剑的豪放,也知道了吟月赏花的雅致。 我知道了楚受伤是因为他救了一个小女孩,而那个小女孩是从凶横的鲁克土司家逃出来的。 有时候我也会诉说,诉说天空的沉默,湖水的叹息和群星的私语,诉说巴勒主教的严厉和温和,诉说十九年来的孤独寂寞。 偶尔抬头看楚,却看见他眼中的悲悯和一种让我迷惑的光芒。 让我觉得有些害怕的光芒。 幸好这种情形不常发生。 大部分的时候,都是楚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而我只是静静地听,时而微笑。独居的日子已经是我习惯了沉默和倾听。 只是,他从来不说他为什么千里迢迢从繁华的中原来到这里,我也从来不问。我不敢问,我怕他会记起自己的目的,离开我。 我一心一意地沉醉于他描述出来的画面,更沉醉于他忽而狡黠忽而甜蜜忽而深沉的黑眼睛。 我隐隐地觉得这样有些不妥。 有一天,楚难得地沉默了。 我探问地看他一眼,却看到他阴郁的神色。 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不能挽留或阻止什么。 我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 楚的声音出奇地低沉。 楚说他到藏边高原来是为了找一个人,他为了找这个人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国。他从懂事以来就被赋予了这个使命,他的生命就在不停寻找中度过,却至今还未找到。 楚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说:“那个人叫杜天心,应该是我的未婚妻。” 我突如其来的心痛在他的黑眼睛下无所遁形。我只觉得狼狈不堪。 楚说:“初见你时,我以为你就是她,像水边的仙子,那么美丽……可是,你却是个男孩,”天心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闺中密友,我三岁那年,家里来了个算命先生,当时正好天心的母亲也在,正怀着天心。算命先生算出来天心是个女孩,且与我的八字相合,我们两家就定了这门亲事。但是,还没等到她出生,他们一家就失踪了。 “我找了她十九年,唯一的信物就是一块玉玦,我们的文定之物。我的这块刻着她的名字,她的那块刻着我的名字。可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一块玉玦……” “如果你是个女孩该多好,珣……” 楚摊开的手掌里是那块玉玦,和我自小就戴着的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篆字是“天心”。 我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看着楚,说:”你的名字篆体是怎样写的? 楚奇怪的看着我,在地上画出两个字。 正是那两个我看了无数遍,熟悉无比的字。 神给我们开了一个多大的玩笑! 我一阵晕眩,不由闭上了眼睛,靠在了他的肩上。楚轻揉着我的黑发,沉默了。 夜里,我没有睡着。 我轻轻爬起来走到湖边跪下,向俯瞰我的群星,向冥冥中的众神和爱我的巴勒主教呼唤: 告诉我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我竟然身为男子? 告诉我要不要告诉楚我就是杜天心? 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可是星空无语,诸神默然。 我伏在地上,泪流满面。 天亮了,我拖着疲累至极的脚步走回小屋。 楚不在。地上只有几个凌乱的大字,是楚用剑划出来的:“我会回来永远陪你,珣,等我!” 屋子里空荡荡的,我的心也空荡荡的。 我仍然继续着每天的工作,只是,我很少再微笑,黄昏时的独坐也变成了发呆。 我对天空大地神灵不再怀着感恩的心。 巴勒主教,请饶恕我。 刻骨的思念已占据了我整个头脑,我已没有力气祷告。 族人们每天送来新鲜的食物,也送来谷外新鲜的消息。 他们说鲁克土司被人暗杀了,听说那个人是个汉人。 他们说新继任的土司悬赏捉拿凶手。 他们说土司的手下捉到了那个汉人,却被他逃跑了。 他们说那个汉人伤得很重,可能已经死掉了。 我放弃了工作,每天坐在湖边,从日出坐到日落。 我在等楚。我知道他不会死,他要回来陪我,他要我等他。 在一个同样美丽的黄昏,我等到了楚。 他穿回了汉人的服饰,像俊伟的天神一样站在那里,只是脸色苍白得像远山的雪。 他也看见了我,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奔过去抱住他,眼泪淌在他的脸上,像晶莹的珍珠。 楚苍白的脸上逸出了一丝笑意,他挣扎着伸出手来给我拭泪。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泪落得更急。 楚示意我从他的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是那块玉玦。 楚的声音像黄昏时的风一样微弱:“珣,对不起,今后……只能让这块玉玦……代替我陪伴你……” 我拼命地摇头,拼命地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翻江倒海的痛浸没了我,我全身战栗,抖得像狂风中的树叶。 我颤抖着拿出贴身挂着的那块玉玦,把它和楚的那块合在一起。它们天衣无缝地吻合着,互补成一个圆环,在斜晖照耀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天心,无涯,它们本是多么完美的一块玉。 楚的眼中有诧异,有狂喜,有黯然,有痛苦…… 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我的错,还是神的疏忽。 珣,不,天心,我终于找到你了,并且是你,而不是别人。我多希望,我能陪着你,让你不再孤独,不再寂寞,不再流泪,可是我做不到了,对不起…… 楚的生命在我的怀中一点一点逝去。 我流着泪,把我的唇印在楚冰冷的唇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吻去他唇上的泪。 月神黯然隐去,湖水在不停地叹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空一直在沉默,湖水一直在叹息。 他们早已预知了我的命运。 我抱起楚,向温柔的湖水行去.那里将是我们永恒的归宿。 楚,你没有失约,你会陪着我,永远。 冰冷的水逐渐淹没了楚的黑眼睛,淹没了我的白袍和乌发。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的念头是:但愿来世的我,是个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