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台在离县城二十公里的草原,坐车过去不过半个小时,而就是这样半个小时的路程,显得特别漫长,我几乎不能够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可以亲眼目睹,并用心去贴进和体会这样独特的葬礼。很早以前就在网上看到过一组天葬的照片,也知道天葬在藏区人民的心里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美国国家地理》做过许多深入的人文类专题,独独久久不见神秘的天葬。 在西藏自治区,天葬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只有得到家人和天葬师的特别许可才允许观看,但不可以发表任何看法,更不可以拍照。在到达色达之后竟然得到消息说可以看到天葬,也允许拍照这样的消息,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激动。一再地问当地的司机,当地的喇嘛,确认我们拿着相机记录这样的场景是可以的,不破坏当地习俗的。 神色怪异地走在草原上,按着司机指引的方向前行着,竟然一反常态的少有交流,少有言语。两人默不作声地行进了大约半个小时,天色渐渐灰暗下来,蓝天白云竟然不见了踪影,只看着不远处的天空盘旋着无数的秃鹫,我们都确定已经离目的地不远了,乔走近我身边很严肃地重复了两遍问我“你确定没有问题?”“你确定心理承受得了?” 我不记得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了,只是依然清晰地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明显的失常,我暗暗地告诉自己,只是四千多的海拔引起的生理现象而以,与天葬没有任何关系。 天葬台设在三座山之间的低地上,中间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水泥平台,平台上面依稀有斑驳的血迹。两面设有护栏,护栏外的斜坡上散乱着以前的死者留下的衣物,而另一面则是白塔和玛尼堆。山坡上飞扬着白色的经帆。 下午三点左右,天葬师和家属们都已经到了,我们找了一个不起眼的山坡,靠着两个当地的藏民坐下,身后是四个驴的样子,不远处,还有一排老外,所有的人都显得有点迷茫,不知道以何样的心情来面对这即将发生的一切。整个天葬台弥漫着不远处的喇嘛颂念的经文,有藏民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点燃了“桑”烟,方远几十公里的秃鹫循着这味道赶了来,盘旋在空中,停留在山坡上,参加这葬礼。 按照藏传佛教的风俗,为表示对亲人的悼念,人死了以后,先由家属给死者脱光衣服,把尸体卷曲起来,把头屈于膝部,如同母体中成形的胎儿,用白色藏布裹起来,再用绳子拢住,在家里停放三天,第四天再由喇嘛算出时辰将尸体运至天葬台,于是路程较远的地方一般都在晚上八九点钟出发,由汽车运输,第二天中午时分赶到天葬台,稍近地则有拖拉机,马匹等运送尸体。 等待了不到十分钟,拖拉机运来第一个木箱,家属从木箱内取出包裹着的尸体,只见天葬师打开裹尸包,将尸体脸朝下置于天葬台上,切下一小片头皮扔在一边,然后又取下臂上的一小块骨头,递给已经张着小袋等候在一旁的家属,想来那是留作纪念的一小部分尸骨,接下来天葬师的刀落在尸体的背上,据说男人是斜着划,女人竖着划,而僧人的话,要按照袈裟的样式来划,划完之后,天葬师把尸体拖到一边并用一根铁链将头部固定在天葬台上。 同时天葬的有男有女,一般就先葬男的,后葬女的,据说是因为女尸的肉比男尸的肉容易吞食,不致造成过剩。 由于整个地区选择天葬的死者都要赶来,天葬师每天要处理四五具尸体,而在处理这些尸体的过程中,山上的秃鹫越来越多,整个山头都是黑压压的,从它们身上散出浓重的腐臭,我不由自由地向身边的乔靠了靠,并且取出包里的头巾捂上嘴。秃鹫群蠢蠢欲动的样子令人心生寒意,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凉冰凉的。 今天要举行天葬的死者陆陆续续在半个小时里赶了来,而天葬师一刻也没有闲着,井井有条地按着流程操作着,对于他,对于整个藏区,他的工作是神圣的,天葬师就是以前俗称的“巫师”,是由寺院里的高僧经过无数考察选出来的,而只有拥有较高佛法的出家人,才有能力将死者的灵魂送到天堂。而且天葬师本身是一个非常辛苦的体力活,所以从数以千计的人中被选出来的天葬师无疑是光荣和备受敬重的。 当我将镜头从秃鹫身上移开,再一次面对天葬台的时候,一切都超过我的想像,六具裸露的尸体白花花地头朝向并排列在眼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唯有山坡上数以千计的秃鹫扑腾着翅膀声音,而它们身上那刺鼻的尸臭穿过头巾沁入我的呼吸。密乘的教义认为这些秃鹫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经书中,它们被称作是“夏萨康卓”,意思是食肉的“空行母”。我简直不能够相信,那些半人多高的秃鹫离我最近的只有两米不到。 仿佛是等到了合适的时间,仿佛是天葬师发出了某种信息,有几只特别壮硕的秃鹫一摇一晃冲下天葬台,吃将起来,其余的秃鹫见状一涌而上,纷纷撕抢着肉和骨头。仿佛是倾刻间的,满山坡的秃鹫扑上了排列着的尸体,十分钟后,有一只竟然将一块皮肉叼离了十平米见方的天葬台,紧随其后的没有放过它的意思,在离我们不过三米地方轰抢起来。 不过几分钟,隐约见着尸骨,皮肉和内脏已经被啄食了去,天葬师拖过其中的一具,用铁锤砸碎骨骼,混合糌粑,再次喂给秃鹫。每一具尸体都要被分食贻尽。有时候,尸体放在那里也没有秃鹫来吃,据说那是因为这个人生前做了恶业,秃鹫嫌其肮脏。这个时候,天葬师就要从死者身上取出一小块肉塞进嘴里,引导秃鹫食用。在藏族人眼里,生命是轮回的,对于生死也看得淡泊些,他们把尸体进行天葬,是另一种形式的布施,将尸体作为供品,献给诸神,献给自然,赎去生时的罪孽,也是给死者积德的另一种方法和途径,也是对生命对自然最后的回馈,对生命最好的诠释。而得病,自杀,中毒,被杀等非自然死亡的死者,是不允许被送到天葬台的,否则被视为对天神不敬。 依照规矩,死者被送上天葬台是一种荣耀,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选择天葬的,只有死者德高望众,家里的经济情况又允许才会选择这样神圣的丧葬方式。其实将死者送上天葬天的那个时刻并不是整个方式的终结。在人死去的七七四十九天里,家里必须请来寺里的僧人为灵魂超度,头七和末七的十四天最为重要。 我坐在离天葬台十米之外的草地上,目睹着这些选择用天葬奉献生命最后的人干干净净的离开了,而曾经有成百上千的秃鹫争食的天葬台也仿佛在倾刻间安静下来,那样的空寂无声。当初倾刻间聚集起来的秃鹫也在倾刻间盘旋着离去。 眼看着它们自由的飞翔,眼看着那空荡荡的天葬台,心头竟然是也空落落的。离去的路上,我和乔依然没有太多的言语,我想我们都没有办法用语言,来解释来表达自己的心情。那漫长的归途中,我轻轻飘飘,歪歪斜斜地走着,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他们选择离去的一种方式。 这一夜,对于我显得特别的漫长,我们找不到言语交流,却依然翻来覆去无以成眠,或者说,是根本无法面对生命如此来去无影踪这个事实,那样的脆弱,那样的虚空,那样的无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