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决然地离开胡兰成之后,张爱玲变得内敛起来,她隐忍着,承受着,寂寞着,写作着。大多的时候,她总是低着头,带着凄美之感的悲怆,孤独地行走在都市旷野,行走在古老的月光中。她像一头大象请求抚爱,酸楚的,悲剧的,摇摇欲坠的。 张爱玲低下了高贵的头,但她的低头不是自弃自贱,而是因为,低头还可以更好地思考,更好地思考可以写作更好的作品。既然这个世界如此残忍,让天才女人只有忍受无尽的苦难,她就要想明白上天为什么让她这样。她重新出发,要寻找的就是一个简单的答案。 应当说,像任何一个正常女性一样,张爱玲也是渴望着性的,而性生活的缺乏使她从一开始便陷入了一种精神的自恋。可笑的是,她与胡兰成的闺房之乐只是停留在“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的层次上,“两人怎么做亦不像夫妻的样子。” 我真不理解,为什么风情万种的张爱玲激不起胡兰成应有的情欲?为什么激不起情欲的胡兰成还要残忍地与张爱玲结婚?为什么与张爱玲结婚后,胡兰成还不停地跟别的女人纠缠,并且能够享有鱼水之欢? 是张爱玲缺乏魅力,不会撒娇,抑或是张爱玲太神圣,胡兰成只能附身仰望? 须知,张爱玲当年在写七巧时,欲望冲天: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将手贴在他腿上。声声逼季泽:你碰过你二哥的肉没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啊……这简直就是一头母狮压抑之极的哀嚎啊! 有人说,张爱玲情动八方,对于胡兰成这样父亲式的老爱人,他真不知该用怎样的姿势来抱住一个灵魂多情却又世事洞明的女人。有一次,他与张爱玲外出坐三轮车时,他横竖都无法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最后,只得把自己放在了女人的大腿上。“一只雄蝶把轻盈又轻佻的身子放在哪里都是可笑的。”胡兰成把自己的可笑归咎于张爱玲的“高大”。 张爱玲沉默了。她把生命的力比多转移到了文学创作上,写出了一篇篇电光石火的作品,使一向自命不凡、并一直视张爱玲为“对手”的胡兰成更加“矮”下去,也更加认识到了张爱玲的卓越和高大。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中,胡兰成感叹万分地写道——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不过,胡兰成哀叹得有些晚了。张爱玲漂走了,从上海到香港,最后漂到了异国他乡。张爱玲虽然精通英语,而且生活上十分西洋化。但她并不喜欢留学,她说,她最喜欢的还是在上海生活。可是,她最终又被迫滞留美国,并嫁给了一个洋人。命运真是不公啊。 在张爱玲的感觉里,西洋人总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在上海时,有一次她看到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两个外国男孩竟然失语,只听得一个说“再会”,就匆匆逃开了。张爱玲顿时愣了,半晌才说了一声:“真是可怕得很!” 然而,这种可怕的生活却要贯穿她的后半生。一九五五年,张爱玲移民到美国,翌年她在新英格兰一个创作营写作,碰到一位三十年代即从欧洲移民美国的老作家赖雅(Ferdinand Reyher),两人相爱,并于同年八月在纽约结婚。 张爱玲与赖雅未婚先孕,这个事实对胡兰成是一个极大的讽刺。而65岁的老头尽管珍视生命,但他却无能再做一回父亲。他说他可以做张爱玲的丈夫。张爱玲立即做掉了无辜的生命,成了赖雅夫人,却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此刻,是否有人想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张爱玲抚摸着自己的玉体,那雪白发光、带着潮润的果子居然只能等待着秋风的凋零呢? 张爱玲的再婚并未给她带来好运气。原因是赖雅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张爱玲决定于一九六一年秋亲自飞往台湾、香港去赚钱。然而,刚到台东,得悉赖雅又一次中风即赶回台北,竟因买不起返美机票而反提早飞香港去写《少帅》的电影剧本,以便多挣些钱为丈夫治病。 说真的,我很不理解,张爱玲为什么总是喜欢父亲式的老男人?胡兰成给了她空洞的婚姻后,她好不容易挣脱了出来,为什么又钻进另一个婚姻黑洞?以她当时三十六岁的才貌气质,她难道就找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儿郎?是不是,她的潜意识里,也把胡兰成当作第二任丈夫的“对手”,她要用事实来告诉胡兰成,她的生命是旺盛的?可是,这道理似乎说不过去,因为,在她心里,胡兰成应当早已死了。她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人去折腾自己。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不用解释。这恰恰是张爱玲式的,也是当下最时髦的。不是有人常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吗?张爱玲最传统,也最现代。她的爱情个案说明了这一点。 也许从小尝到生活的艰难,张爱玲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财迷”,特别是当她与杂志编辑为稿费而争执的时候。但是,在人生的大关节上,钱对她似乎从来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否则,十九岁时,她不必离开富裕但不负责的父亲,转而投奔没有什么钱的母亲?她母亲还特地警告她:“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张爱玲思考了许久,最后还是跟了母亲。 这,就是张爱玲,宁愿受苦,不愿受辱。 有人这样感叹道:对于一位洞察世事的作家,真实的生活,总是一连串的痛苦的折衷和无奈的妥协。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或许是确实有感情;或许,也就是她在《天才梦》中所说过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为什么是这只虱子而不是那只虱子,我们至多也只能说是运气问题。张爱玲缺的,其实还是运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台湾、香港的经济尚未起飞,汇率也低,要在中文市场挣了钱去付美国的医药费,只怕是谁都做不到,何况当时张爱玲还没有今日的名气。 但张爱玲一头扎了进去,一副“爱就爱了,拼就拼了”的大义凛然。 只有张爱玲,只有这个独一无二的她,至死仍是民国的最后贵族,她的骄傲,永远不能褪色为博取凡夫俗子的同情和眼泪的虚荣。她与赖雅结婚后,从不愿意以丈夫的照片示人,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张爱玲的敏感、张爱玲的骄傲?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她的贵族气质,是因为她心中自有他人无法触及的净土? 或许,张爱玲苦心经营和孜孜以求的,只是想保留一片虱子尚未爬到的被段?她最后爬在了华美的袍子上,只是想把这片被段做成具象的人生隐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