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实在是一种可怜的动物。对于其他动物，活着就是活着，它们无一例外地被本能驱动着去摄食，交流，以及繁衍，什么都不用想。但是人却不幸有了意识，它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总是迫使自己去相信，自己的存在是有某种意义的，而不仅仅是本能的驱动。所以人永远是分裂的，一方面，它的本能驱动着他去寻找各种快乐，尤其是感官的快乐，另一方面，这种有别于其他任何生物，做为万物之灵的人的自我意识又迫使它去追问生存的意义，追问一种叫做灵魂的东西。两种冲动，两种愿望，一种向上，一种向下，撕扯着它。
比起其他动物，人在生理构造上是极脆弱的。它没有食草动物的强大消化能力和快速奔跑能力，没有食肉动物的强健体格和尖牙利爪，在视觉，嗅觉，听觉上都大不如它的竞争者。我们的祖先实际上就靠着森林里伸手可得的野果为生，如果有一样感官比较优秀的话，那大概是味觉，我们的祖先在辨别不同果实方面一定极为出色。实际上，他们的子孙们把这一优点发扬光大到了他们做梦也想像不到的程度。饮食对于中国人已具备了太丰富的文化内涵，成了交际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环节。
但是我们的祖先拥有更大的脑容量，他们用这个优势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生存竞争问题，把所有的对手或圈或养或杀地一一击溃。所有的动物都有天敌，而人却没有天敌，人的天敌是人自身。他们拥有强大的思维能力，但是现在他们不知道用这强大的思维能力去做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解决生存繁衍的话，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这是许多人都曾经面对过的问题。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说，“直观世界是意志的客体性，是意志的显出，意志的镜子”。是的，我们看见的城市，公路，游戏厅，我们用的牙膏，眼镜，刀子，哪一样不是我们意志的产物，战争和和平都是我们需要的，杀人和救人都是我们喜欢的。我们究竟要做什么，我们究竟需要的是什么，有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们得到根本的满足，真正的满足？
我们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因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自己申请的，离开这个世界也不是自己愿意的。用萨特的话说，是被抛掷到了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上，那么人的存在，真的是有意义的吗？更要命的是，弗洛伊德告诉我们，人的意识只是冰山的一角，而推动我们前进的却是那沉在海水下的我们无从得知的无意识，它们就如同我们无法观测的地底的岩浆，一刻不息地奔突运动着，只有形成了地震和火山，这才能为我们的意识所认识。古希腊的得尔福神庙上说，“认识你自己”，我们对自己，对自己的真正愿望究竟知道多少？世界不可理解，而自己又不可理喻，可怜的人就在这两者之间无意义地存在着，试图从无意义中找出意义来。
所以大多数关于存在意义的观点，倒不如说是借口，它们的价值就在于使人们相信存在是有意义的，无论享乐主义，实用主义，还是理想主义。
古印度的佛陀们教人不要执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古希伯莱的先知们告诉我们要把灵魂交给上帝，让上帝指引着我们圣洁地生活，古希腊的智者们告诉我们要用理性去认识自己，自己掌握自己的灵魂，按照理性生活。而中国人则常常把人生当成戏台，“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他们无法区分也不愿区分哪个是台上哪个是台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中国人在骨子里都是玩世主义者，所不同的是有的是敬业的演员而有的不敬业，他们一生中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说各种不同的台词，并为此欣喜。中国人称活着为“做人”，中国人都是演戏的天才。
小孩子整天忙个不停，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们无法摆脱大量空闲时间带来的无聊，而对于老人，时光已经变得飞快，时间在回忆中一下子就过去了。王小波说，在那种封闭的年代里，倒也感觉不出什么需要未满足的痛苦，得到满足后的无聊，只是浑身不自在，没劲。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这样想过，总不能老这样过下去。越是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有闲阶级越容易郁郁寡欢，单是生存意义缺失带来的空虚就足以把人压垮，倒是生活艰难的常常为了一点点小的满足感觉出生活的充实。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最好还是不要让他满足，也就是说，永远让他有所求，现代消费社会的奥秘之一也就在此。在电视上说，要拥有某种新的产品就拥有了幸福的每一天，穿上了某种新款式的衣服就拥抱了自然，这样通过消费品的新陈代谢就永远都能让人有生活的动力，存在的意义了。消费社会有一种迷信，就是认为自己不幸的根源是没有消费足够的产品。
但这也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总有少数聪明人不会满足于在消费中寻找存在的意义的，他们常常会敏感地想到，“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他们有时还会有意地离开“名攻利敌之场”，过另一种生活，比如梭罗在瓦尔登湖畔住了好些年，塞林格在写完《麦田里的守望者》后不久就消失了。
有两个办法可供利用。一个是把灵魂交出去，以实现彻底的解脱，比如宗教，或者投身革命洪流之类，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必考虑什么活着为了什么之类的问题的了。另一个就是想办法把多余的时间消磨掉，没有信仰而又善于做戏的中国人常常是这一种，无论是以红尘为游戏还是以游戏为红尘，都能让他沉迷于此。中国人差不多是所有民族里最好赌的一个了，各种赌博或变相的赌博总是能叫中国人不能自拔，虽然常常是有克制的不能自拔。实际上，赌博中的成败得失输赢翻云覆雨，和平庸的生活大不相同。繁琐的人际关系和麻将桌上的风云变换就足以耗去中国人一生的心智了。虽然在悲观的叔本华看来，这是极可悲的一件事，想尽办法延长寿命，增加时间，再想尽办法把时间消磨掉。但是在骨子里玩世的中国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因为人生本来就是如戏。
不过这两伸办法对那些养成了爱思考的坏习惯的知识分子还是不够，他们不愿意把灵魂交出去，也不愿无端消磨掉。他们都是苏格拉底的信徒，他们相信理性。实际上，他们选择了最崎岖的一条路，他们用理性来认识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这个不可理喻的自己，尽管他们发现“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他们也没有灰心。他们知道，人生本来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可以给他造出意义，“人生而自由，人就是自由”，我们从此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意义并对此负全部责任。
我们无法摆脱我们的动物性，但是我们却能拥有动物所没有的精神生活，我们不可能成为神，但是神既然能为人所造，也就能成为人格的组成部分之一，亦即良知和理想人格。实际上，人性就是神性照耀下的动物性。更何况，我们还拥有神所不能有的，有限的生命。生命总是有限的，因为没有死也就无所谓生了，生命的短暂让它弥足珍贵，“生命是一种太好的东西，好到无论用什么謶度过 都觉得是在浪费”。
那么，有没有一种更好的方式来解决生存的意义问题呢。既然人生是从本来的无意义中造出意义，那么任何一种意义都勿宁说一种实验，一种尝试。物质的消费是有限的，因为生存本来无意义，注定了任何物质的追求都不能根本满足的，它们都是暂时疗饥的画饼，无助于治病的会上瘾的止痛药。实际上，人的心灵可以是无限的，人的想像力也可以是无限的，而人与纯为本能驱动的动物的区别，也正在此。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意义，那就是心灵生活了。
梵高一生潦倒，没有卖出去过一幅画，他在母亲七十岁生日的时候，画了一幅《没有胡须的梵高》，以安慰母亲，他并不象别人传言的那样过得很苦。这幅画现在卖到了七千一百五十万美元，但这些与梵高是无关的，他们可以花七千一百五十万美元买以这幅画，却买不来梵高画里的那些东西，因为他们和梵高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在他们眼里，梵高的画和英国女王王冠上的钻石是没什么两样的，都是罕见的值钱东西。而梵高生前也根本未想过自己的画将来是这个样子，那么支持着他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是心灵，梵高的内心世界有着我们梦想不到丰富。
曹雪芹举家食粥，泪尽而逝，为“使闺阁昭传”，“不可因我而泯没”。他并没有如高鄂所希望的那样，“兰桂齐芳”，因为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西方学者说，《红楼梦》在审美上有一种我们西方人梦想不到的境界。他说的只是审美。实际上，《红楼梦》的诞生与其说是让人理解，倒不如说是让人误解。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不一样的人，就象贾珍贾琏之徒，是无法让他们理解黛玉的。现在的人又说什么让宝钗做妻子，让黛玉做情人，好势力的感情观，但是仅此一句话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懂黛玉，在他们看来，黛玉无非是个痴情的才女，仅此而已。所谓团菌不可以语朝暮，夏是不可以语春秋，黛玉本来就有着他们做梦也想像不到的精神世界。
心灵可以是极自由的，无边无际的，它可以有我们做梦也想像不到的境界。宋徽宗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其实文字中别有天地，关黄金屋屁事。如果人生可以有意义的话，对内心世界的丰富、拓展，用理性、良知和我们爱的能力，对美的敏感，“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达到那种“于无深处”的境界，大概是最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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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4 20: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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