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林中,这片树林陡陡地高于所在的小镇。纷纭的思绪匆匆闪过我的脑际,但却没有一个念头够得上美好。我追思着自己的思想。傍晚降临林中。透过树干和枝桠,我看到山下小镇闪亮的灯光。此时,月亮,这个苍白高贵的精灵,从一朵薄云后面露出了脸,于是一切变得神样的美,于是我与周围的万物被魔化。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我以为自己是一棵会思想的树。 一个人在别的地方找不到比自己的孤寂更为亲近的同伴了——也就是说,人最亲近的同伴是自我。人的最好的伴侣是那些象他那觉悟的思想与同情心之类的东西,它们能影响他——他的最好的同伴是稍微隔着一段距离去看的他自己。孤寂是对一个人严峻的考验,但无疑要确保精神具备深沉耐久的色彩,这是必要的。那些最孤独的人也是最象他们自己的人。喜欢孤寂的人走到那里就在那里把自己象种子一样播种下去——他散步的地方,树林,田野,山冈,这些都将反映出他自己来。 我,屹立于林中,侈谈跟树的交流,其实交流的是我自己。树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所有的言语都来自我们自己的内心。树林提供条件——孤寂——灵魂提供乐趣,提供思想的动力。“那更深刻地得到融合的东西”是此时此刻被我们融合的;所有的喜欢漫步树林的人都是孤寂的爱好者,因此,也是自己的爱好者。 树对于我来说,一直以来都是良师益友。当他们彼此结成群体,形成树林或是森林而生活时,我尊敬他们;当他们只身独立时,我更尊敬他们。他们好似孤独者,他们不象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象伟大而落落寡欢的人。世界在树梢的上空喧嚣,他们的根深扎在无垠之中;唯独他不会在其中消失,而是以他们的全部生命去追求成为独一无二者,实现他们自己的,寓于他们之中的法则,充实他们各自的形象。 树木是朋友。谁能同他们交流,谁能倾听他们的语言,谁就能获得自我。他们并不喧哗,不注意细枝末节,他们反映的是他们自身的思想和情绪。我们只是在树林中找到他们带来的东西。如果我们快乐,他们也快乐;如果我们悲伤,他们也悲伤;如果我们思想着,他们也思想着。 他们说:“一个自负的人绝对不可能成为伟大的思想者,他绝对不能持续而长时间地思考;他无法很长久地忘掉自己;他一定要回归自我才得以安宁。向心力总是超越离心力,他的思想经常回到他的自身。” 他们说:“一种思想越是个人性质的,它的范围也就越狭窄。人要创造深刻,远大,纯独创性的思想,条件是忘掉自我;超越我们意识到的个性,按事物的本来面目去看待,以它本身的标准去衡量。如果要正确地看事物,一定要把自己变成看到的事物的一部分。或者,可以说,正确地看待事物的条件是我不要成为我们要看的事物的一部分,或是跟它拉上什么个人关系。比如我们想要如实地看风景,那就不要置身于其中而站在邻近的山冈上欣赏。正如鲁迅在创造阿Q时,他不拿自己作模型,把他自己的非本质的面貌与特点放进去而是忘掉自我,刻画我们全体普通人的基本的人性,把他的作品放在他与太阳之间,其中没有留下他自己的影子。” 他们说:“怀有企图的目光不纯洁而且失真。惟有当我们无所企求,只是单纯的凝视时,我们才看得见事物的灵魂,我们只能忘掉自我。当我们望见一片树林时,心里只想着如何把它们砍掉,或是行进其中的话,那么我们就会看不见树林,而只见树林与我们的企求间的关系。当我们一无所求,只是无忧无虑地望入绿荫深处时,树林才是真的树林。” 当我们不幸的时候,不能忍受的时候,他们就会同我们说:“平静!平静!看着我们!”树林有长久的思想,呼吸深长的宁静的思想,正如他们有着比我们更长的生命。只要我们不去听他们说话,他们就比我们更有智慧。但是,如果我们一旦学会倾听树林讲话,那么,恰恰是我们的思想的短促,敏捷和匆忙赢得了无可比拟的欢欣;谁学会了倾听树林讲话,谁就不再想成为一棵树。除了他自身之外,他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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