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诗人这样写道:“假如你认为幸福就在人间,那么你肯定要到处闯荡,直到你找到一块你认为幸福的地方往下。假如你认为,对你的安慰是在你死后,那么你就会自然地躺在地上不动。你的渴望在天上,你就不会在人间到处闯荡。” 绝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幸福定位在“天上”,这一点只要我们看一看那些在世间拚命飞升着的人们就可以了解得一清二楚。然而,飞升的尽头是什么呢?是下坠。飞升必然走向它的反面。而下坠的尽头是什么呢?是平安。你俯身在地上,感到了身体和大地紧密相连的踏实,感到了无所坠落、无可坠落甚至没有“行走”、没有“摔倒”的稳实。下坠的飞瀑是壮的,飞溅而下的溪流是美的;一冲向天的雄鹰是美的,滑翔起飞的飞机是美的;但是前者的壮与美,其结局是归入大海的平安,而后者的结局是什么呢?是下坠。 我们的诗人有一半是对的,“你的渴望在天上,你就不会在人间到处闯荡。”你会渴望像风~样飞翔,像云一样漂游,你渴望脱离大地,摆脱地心的引力,你渴望拔地而去,连根而起飞向飘渺的天空,在你人生的道路上,你用尽你的气力,一步步地升腾,你离大地越来越远,你离自己的根须越来越远,你为你的升腾欣悦不已。你看到了远方,听到了远处。然而当你用尽了气力,你感到虚弱,你猛然间向脚下望去,你发现你是在无根须的空中,你竟然是什么依靠、把持都没有。 晕眩就这样突然来临了,在你毫无防范的时候,在你飞到半空中的时候,在你回望来路,试图栖居于某个不可得、不可见的枝头的时候,这时你发现你的升腾其实只是将你带进了巨大的虚无,带进了无限的无所依靠中。歌德笔下的浮世德正是此时感到了幻灭,魔鬼和它订立的契约就要兑现了,他伸手想抓住什么,但除了虚无他一无所获,他伸脚想踩到什么,但除了空虚他一无所得,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可就连他的呼吸也没入了那虚空中。这时,晕眩占据了你,你在晕眩中突然像失去了风的羽毛坠落下来。但晕眩的你并不能领略下坠,晕眩的你将下坠当成了“死亡”。 晕眩其实来临得比下坠更早。它悄悄地在你飞升的时刻来临,来临于你在上升中对更高之物的渴求,你仰着头,永远地仰着头,仰望你的目标,一级又一级,没有尽头的高处诱惑着你,你这样总也仰着头,怎能不感到晕眩呢?晕眩来自向下的恐惧,你害怕坠落—高处的人怎么能不害怕坠落呢?你不踏实,你怕从此刻的升腾中坠落,下坠的焦虑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你。你只能用不断地飞升来抗拒。得宠的人害怕失宠,被爱的人害怕失恋,得势的人害怕失势,得利者害怕丧失财富…… 晕眩来自对占有的渴求。得势者总是在“高处”得势,而这“高处”正是下坠的可能之所;只有将这些“高处”当作向更高处飞升的阶梯,你才觉得可以抵抗不坠,你只能不段地攀升,你在恐惧中想高处“遁”去—一这恐惧怎能不使你晕眩。 晕眩来自升腾的欲望。渴望看到更多的,更远的景致,无限的“知”(道远方、高处)的欲望,使你想攀升到更高处,到高处,直到看清整个世界,你总是仰着头,无法顾及你的脚下,这时你怎会踏实?你脚下踏空,从攀援的阶梯坠落,你牺牲于对远处和高处,对地平线,对整个大地,整个世界的无穷的“看”的欲望,人的祸根是永远不得安宁的求知欲(浮世德)。 晕眩来自对道德自我的要求。只要你的欲望是飞升到天上,只要这欲望一天存在,地上的人就不可能满足于在地上的生活,他们要飞升,天国、上帝、高、贵、善……这些都是人就此发明的关于飞升的训导词。飞者飞向何处?天国。飞者离了大地他接近了谁?上帝。飞着如何克于坠落?因为善。飞者就是为了向上,飞者,从低践者离开,他要成为什么?高贵者。飞者要从自夫中拔出自己,他要的是什么?成功。大国、上帝、善……成功地训导了人类对“飞升”、“升腾”、“上进”的理解。然而这欲望我们必不能实现。 晕眩是和逃避的冲动联系在一起的。赵凝在《一个分成两瓣的女孩》的女孩中写道“那巨大的旋转门和廊柱使我晕眩。”这对巨大的高远的需要仰望之物的恐惧。因为它需要仰视,因为它可望不可即:接着我们会看到小说有这样的描写“我想转一圈再转出来,心想着现在逃还来得及,但是门里那个男人已经西装笔挺地等候在那里。”晕眩正在此处带出了逃避。飞升者被它的目标震撼了,她无望地试图逃离这目标,将自己从晕眩中拯救出来,但是,目标紧紧地搂住了它,它已经“西装笔挺地等候在那里”了。 歌德说浮世德是投入了“自我混乱的令人晕眩的漩涡”。我们看得出来:晕眩的根源、混乱、自我的漩涡三者之间的联系,晕眩的本质是一种“自我的混乱”,它导致一个漩涡,如果你投身其中,那么晕眩就在这之中来临。但是,这个漩涡并不是下坠中产生的,它也不使人下坠,而是席卷着人上升的龙卷风。昆德拉说:“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个晕法?是害怕掉下去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内空洞的声音,它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但是,也正是在这种声音中,大地验证了它自身作为我们的基础所具有的意义,大地用这种神秘的声音来召唤我们,是自我个人混乱的深渊――天空成了深渊,飞升成了坠落,向着深渊的坠落。晕眩将人弄乱了,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关系被颠倒了过来,晕眩中的你向着天空飞升着,一路狂奔,但不幸的是你的方向实际上是大地。 他正坠向大地,—一那大地才是实际的方向。晕眩者倒下了,在没有任何障碍物的地方,在没有任何绊脚石的地方,仅仅是天空,那虚无的高处,一阵慌乱,一阵恐惧,一阵虚弱袭来,“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使她生活在不断的晕眩状态中,特丽莎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起来,也结结巴巴起未(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有一种虚弱并非出自身体,而是出白“感觉”?这种焦虑、紧张(结巴),这种虚弱正是晕眩来临的先兆。 当特丽莎提出要为托马斯的情人萨宾娜拍裸照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击中了特丽莎自己,让她虚弱,特丽莎的虚弱并不是在身体上无法举起相机面对萨宾娜,萨宾娜已经接受了她的提议,她实现了自己的要求,但是,恰恰是在这个时候,虚弱的感觉产生出来,在她飞的那一刻,在她抵达的那一刻,面对丈夫情人的裸体,感觉中她找到了丈夫那一头的另一自己,而这个自我正是混乱的深渊,因而这个裸露着的代表着另一个自我的丈夫的情人,使特丽莎陷入了晕眩之中。小说中还有这样的句子,“她的祖国是软弱的,她不得不忠于它”。她为什么要忠于它,因为它是软弱的故乡,她先是被软弱征服,进而不得不热爱和忠于这软弱的故乡,那软弱的渊源,她不得不如此,软弱是她的祖国,她必须忠于它。 软弱和晕眩中的特丽莎如何独自面对自己的软弱呢?她抓住了托马斯的手,说道:“我希望你变得虚弱一些,与我一样虚弱。”晕眩中的她的语言竟是如此,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她可以盼望托马斯更强壮,这样托马斯就可以拉着她一起飞升了,但,她不,她知道软弱是不可克服的,因而她不是希望身边的人强壮,而是希望身边的人软弱,和她一样陷入晕眩之中,体验沉醉的美、坠落的美,所以她不是拉着别人,试图上升,而是相反,试图和自己所爱的人一道沉入晕眩中。所以昆德拉说:“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后,决定宁可屈从而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前倒下,希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这就是下坠,迷醉的、晕眩的、软弱着的自觉。永恒地飞升怎能不让人感到晕眩而下坠。坠落过程中的悬念。刺激与坠落完成后的平安。永恒的栖居地不在天国,灵魂学的领域,永恒的东西原在大地上。因而不是飞翔和蒸腾,而是下坠才是美的极致。 看那下坠的激情,白雾从天空飘落冰凌从树梢滴落,枝叶从梢头垂落,阳光从天空洒落,泪水从眼眶滑落,瀑布从悬崖飞落……下坠有它自身的激情。它受造物主的安置,并享受这种安置,有重量的身体也在这安置之中,肉体只有坠落在这平安的地上才是安全的了,它和所谓的没有重量的灵魂是不同,灵魂邀游在天上而肉体却行走在地上。 下坠的三种形态。夕阳、瀑布、羽毛。 看夕阳下坠之美,当彤红的夕阳从西天落下,红彤彤的巨大的令人震惊的下坠,它从“人”的仰视中下坠到远处的梢头,坠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坠到沉沉的天幕下方。这种沉落之美难道不是极致吗? 有谁能用消亡来为自己的美添色呢?万物都在追求自己的永生,追求“有”,追求这有的恒定,而夕阳却看穿了造物的把戏,把“无”作为追求的极致,它的目的就是下沉、消失、坠落。 谁能以自己的坠落和消失为另一个存在开端、肇始呢?谁能用自己的消亡作为另一个存在者的到来作序曲呢?万物都在以自己的存在阻挡不在者的到来,万物都在试图延缓自己的衰老和消亡以便在占有者的道路上行得更久、更长,万物都在为自己的行将消亡而感到痛心无比,然而,夕阳,它用消亡赞美新生的朝阳,用死亡为万物的存在奠立基础。 看瀑布下坠之美,它从高高的空中落下,亲近了本源,那水从来的地方,它用回到大地作为自己的美,在它的美的本质中本然地包含着亲近源头的质地。下坠之美是亲近大地的美。人的幸福在地上。下坠之美就是将此在的幸福安排到地上去,而不是天上、大国、空中、彼岸。鸟儿飞向太空,但终要落到巢里,风筝飞向天空,但终要回归地上,柳絮飞向天空,但终要飞向土地,与体热烈地攀升,但终要回到尘寰。 由此,蒸汽的飞升,只是瀑布下坠之准备而己。飞升是短暂的、可疑的、无根的,而下坠则是永恒的、本质的。永恒的下坠之美引导瀑布,同时也引导我们的身体,这下坠的美根源于宇宙的意志。 是谁安排了地球的引力呢?人的世界谁能摆脱这地心的下坠的力的左右?飞吧,飞升者,我将看着你像云气一样蒸腾,漂游,也将看到你最终在坠落中获得安祥,我不羡慕你的上升,而预言你的下坠之美。要知道,飞升越高,您为下坠的准备就是越充分。 看羽毛坠落之美,那是飘逸的、悠然的、自由的、无所求、无所傍的美,犹如雪花,摆脱了飞升的目的而坠落中的雪花是美的,因为它是自由的,在坠落中,物获得了顺其自然的自由。“人”,身体的重量使他下坠的人,怎能抗拒地上的幸福?又怎能抗拒向着地面漂游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