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或者如郁达夫氏云:最深之情,乃生于最无情人身上,当然,郁氏意指的是秦楼楚院女子,后来古龙说的好象应该是傅红雪、荆无命,而我看见的,乃是林觉民先生:在他本不是坐望新亭对泣人的侠骨之中却见柔肠百转,一腔深情溢满纸笔却又不仅于此------从“卿卿”之意里又蕴涵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风范。 真是“我不卿卿,谁复卿卿”的一纸绝唱.既击鼓骂曹,又卿须怜我我怜卿的家书封缄以后,只让人觉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无论是从文字功底上还是家国两重的情感上而言,无有情书或者家书在出其右者. 仍记初读<与妻书>时,正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的初中年纪,只昏然痴听老师在讲台上照本宣科“烈士遗书”,数年之后再读,三读,方生不胜言说的唏嘘之感. 正是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记得齐豫曾经唱过"觉,当我看见你的信,我竟然相信,刹那即永恒.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她真是不懂林觉民啊,竟然不解"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以及"汝幸而得我,又何不幸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生今日之中国"之意.正是因为深爱,所以才"舍得",也只有最深切爱着的人,才能体会到由爱一个人而爱世间众人的升华."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也正是他不堪忍受并且料想卿卿意映亦不堪忍受这眼睁睁失去爱人之苦,------当然,这"爱人"两字亦不仅限于情爱之爱,应指所爱之人,比如说母亲爱孩子,所以李桂芳就不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李思怡饿死家中-----所以他才舍情取意,杀身成仁,以期使千万情深意重的相悦男女不再重蹈覆辙,以一情之殉成千万情之全.后人不懂,正是因为不曾也不能爱到深处,倘若情深至极,自然会以情度情,体恤怜悯天下所有"情",不会厚己一情而薄人众情,而舍弃己情亦更绝非在众人一我之间厚此薄彼-----须知情之所钟,情之所深在一时厮守,又不仅一时厮守,更何况一生也不过是白驹过隙. 我爱你,所以我才爱众人.应作如是观.绝不该做为了众人,我愿意牺牲我们这般看.也只有跳出人性惯于占有的局限,才能深味着因为爱你而生的成全千万个你我之心. 1861年7月14日,在遥远的美洲大陆上有一个叫作沙利文·巴卢(Major Sullivan Ballou )的少校动笔写下了如下的文字给自己的妻子莎拉(Sarah):"我最亲爱的莎拉:任务十分紧迫,部队将在数天内开拔,也许就是在明天。我觉得很有必要给你写几句话,以免今后我再没有机会给你写信。这样,当我离去的时候,信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对于我所投身的事业,我没有丝毫的忧虑与害怕或是缺乏任何的信心。我的勇气也没有丝毫的减弱停止或犹豫畏缩。我深切地懂得美国文明现在就寄托在政府的胜利上。比起那些甘愿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我们所欠真是太多。我希望——我衷心地希望 ——抛却我所有的欢乐来维护政府和偿还债务……但是,呵,莎拉!如果故去的人能够重回这个星球,并且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飞绕于他们所爱的人的周围,我将在最晴朗的白天和最暗淡的黑夜时时守候在你的身旁。时时刻刻,直到永远。 当轻柔的风儿拂过你的脸颊,那一定是我的呼吸;当凉爽的风儿掠过你的鬓角,那将是我路过的魂灵。莎拉,不要为我的死而悲哀:只要想着我走了。等着我,因为我们还会再相逢。" (My very dear Sarah :Indications are very strong that we shall move in a few days , perhaps tomorrow. Lest I should not be able to write you again, I feel impelled to write a few linesthat may fall under your eye when I shall be no more . I have no misgivings about or lack of confidence in the cause in which I am engaged,and my courage does not halt or falter. I know how strongly American civilization now leans onthe triumph of the government, and how great a debt we owe to those who went before us through the blood and suffering of the revolution. And I am willing——perfectly willing——to lay down all my joys in this life to help maintain this government and to pay that debt…………But , oh Sarah! If the dead can come back to this earth and flit unseen around those they love, I shall always be with you in the brightest days and in the darkest nights. Always. Always.And when the soft breeze fans your cheeks , it shall be my breath; and as the cool air fans your throbbing temple, it shall be my spirit passing by. Sarah, do not mourn me dead: Think I am gone and wait for me, for we shall meet again. ” ) 是的,"我们还会重逢",我们从未分离,从未从最深刻的理解中分离.这是最书生气的爱情,也是最真挚的热爱,只有从最具有怜悯之情的心灵里才能产生. 最喜欢堂吉诃德骑士的那句话:"我爱你,这与你何干?"这是爱到极致后的肺腑之言,也只有懂得了这句话的含意,且能躬身行之的人,才能真的去爱爱人,以及自己和爱人所在的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奢求回报,某种意义上,这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心甘情愿的付出就已心满意足.正如历史上在极权中爱自己祖国的人,他可能默默无闻,只因在良知下挺身而出的说了几句真话,便身遭不测.而在他周围生活的人们可能善于忘却,很快就不再记得这个人,任他身陷囹圄,任他身遭不测.拿世俗的观点看,这人是不幸的,他并没有获得丝毫的幸福,甚至连丝毫的注目都没有获得,他把自己奉献给了国家和众人,然而他们一同抛弃了他.其实不然,因为------"我爱你,这与你何干?"我的义务和权利就是表达我的爱.我说出来了我的爱,就是要让旁人知道:这爱是存在的,是不会为冷漠所屈服的.最真挚的爱,是不讲求技巧和策略的,我将把我的一切袒露在所爱之人的面前,即使毁灭,也是一种宣言.只有心才能融化心,只有爱才能够震慑冷漠,所以林觉民要倾诉,沙利文·巴卢少校也要倾诉,这是一种对没有爱的世界抗拒的姿态,只为倘若策略的缄口,必然就是另一种变相纵容. 我不说爱你,你知道我爱你么?你相信我爱你么?别人知道我爱你么?别人相信我爱你么? 维特根斯坦说:“如果你奉献了一件祭品后对此感到得意的话,你和你的祭品都会受到诅咒。"真正的爱,是不会遭到诅咒的,因为它不求回报,甚至不求理解,所以它才能无所畏惧的诉说-----因无所欲求。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 谁不愿君长似楼头月,只有相随无别离?谁不愿一曲暂引樱桃破,嚼碎红绒,笑向檀郎啐?谁不愿油壁车轻郎马骢,常能相逢十里松?可惜天不遂人愿,林氏夫妻偏偏恰逢中国之大,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更容不下一张美满的婚床的时代-----身外的黑暗使之容不下,而身内的良心亦使之容不下.红巾翠袖,只能揾而再揾英雄泪. 生和死的冲突,爱和恨的交融,情与理的纠缠,全在这个民国男子的一纸书信上彰显.书外,他说"吾辈此举,事必败,身必死,然吾辈身死之日距光复期必不远矣",这样悲情主义的举动足以让任何借口下的犬儒主义汗颜. 我相信,他是因为爱她,才会爱世间众人,而他爱世间众人,亦是为了更爱她. 你深爱了一个女子,才会更爱他人;我深爱了一个男子,才会更爱他人.所以正如徐志摩氏的那首译诗"如果你愿意,那么记得我;如果你甘心,那么忘了我."而我,只求让我好好爱你,即使生离死别,也让我深深爱你. 我知道:即使陨身在即,林觉民仍然深深爱着意映卿卿;即使明之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为之即是决别,他仍转身奔赴,这也正因为他深爱她,是为不忍千万个他们落入同样的命运圈套. 我爱你,故我爱世人,我爱世人,乃因爱你之故. <与妻书>,它所说的爱和牺牲乃是无关任何概念性,宏大性的爱和牺牲,滋养它的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深爱,所以他才爱上了世间所有女子和所有男子,所以他写下了一封绝唱流传给世间后来的女子和男子,说:"意映卿卿如晤",唯愿后世不再重演"意映卿卿如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