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杯里的水仙 风扬喜欢喝咖啡,尤其是不加糖的咖啡,问他缘由,他说纯净的咖啡更加深邃, 如同我的眼眸。可我觉得并非如此,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够甜,再加糖,只会招来不 必要的负累。
我喜欢种水仙,尤其是冬季里的水仙,南方的冬天没有雪,于是暗郁的色调便霸 占了整个寒冬,倘若能在这时的窗前望见一丝星星点点的雪白,意识里便会出现年少 时才有的欢呼雀跃。那种抗争的快感。 风扬许诺抽空便会带我到北疆看雪,我一边修枝,一边慵懒地笑,其实看不看雪 对我来说根本无谓,原本也就不属于那个世界,更不妄想从那里捎回一片完整的雪花。 若要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精灵在我的掌心死亡,倒不如将这一切留在想象中,任凭自 己打造,至少毁灭的心痛,不会逼真得催人落泪。 当然,我并未将这样的思想传递给风扬,因为我清楚那样做的后果,他又会将一 切适用于孩子的台词搬上舞台,这总让我忆起彼此年龄上的一大段误差,还有其间那 段永远解不开的疑惑。 我不想探究他的过去,谁让他是一片随风飘来的蒲公英,也没有人会沿着蒲公英 来时的足迹沿路追问,因为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风的足迹在铭刻的过程中就已被抹 杀。他降落在这座城市、这个窗棂上,最终的答案要靠未来揭晓,在这一点上,我是 个理智的女人。有人说,若是连爱情都要听从理智的人,那么她的全部灵魂就已经抵 押给了理智,这句话让我无力分辨好坏,因而常常惶恐。 风扬在入驻这个城市的第二个冬天与我相撞,那一年的冬天真的很冷,使得他时 常能够找到借口邀我一道去喝热咖啡。一开始,我原以为他只是想寻觅一个向导,为 了陌生中难以际遇的迅捷美味。我想象着他在另一个端点的生活,也许每个周末都要 在洒满浓香的小桌上完成惬意的课程,或是在酒吧,或是在咖啡馆,或者还有另外一 些什么人,例如和我一样的长发女子。 忘了从何时开始,害怕成为和他喝一场咖啡的人,冬天的咖啡凉得很快,我们甚 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要将它一饮而尽。即便不愿如此匆忙,当冰冷漫过杯沿,离去也 不过是转瞬之间的程式。 他对咖啡的执着一度使我感到震惊,不过,倘若用我对水仙的偏好也就不难理解, 寻找一个慰藉是生存下去的必要选择,尤其是飘荡于都市尘埃之间的我们。如果要将 生命比作一条独自开垦的曲径,那么这项慰藉就是沿路漫过的山花,假若没有它们, 不消多久,回首望去,身后便已是荒漠一片。正是因为这样,从风扬第一次在我这里 留宿开始,我就决意买来一整套的咖啡设备,我要在这个寒冬这张餐桌上煮咖啡给他 喝,我要做一个为他煮咖啡的女人。 新买的咖啡杯尤其漂亮,白如水仙的瓷器,上面缀着几瓣辨不清形态的花丝,静 静地望着,便几乎沁出空旷的暗香。 那一日,风扬一进门,我就用手巾将他的眼睛蒙上,轻轻地领到桌旁,让他随着 香气自己寻找宝藏。他是在黑暗中找到了那股黑色的清泉,只是,在饮下它的第一口, 眉宇之间便出现了我从未邂逅过的皱褶。尽管尔后他一再强调是自身的原因,我的宽 恕仍无法赦免自己,也许,这世上仅有一种香氛归我驾驭,只能是使人倾刻醉倒的花 香,却不是暖人心肺的咖啡。 我扪心自问,一个无法为爱人煮出心仪咖啡的女人还能做什么,答案是:被自我 抛弃。 我又问风扬,那座城市的咖啡很香吗?他说是的,很香,只有试过罂粟的人才会 知晓。 我不说话,望着那些未开的水仙独自一个人笑,然后被吹进窗内的冷风震得颤抖。 到了这个严冬最冷的一天,风扬从凛冽的街头为我带回了一件毛衣,那种耀眼的 浅紫,上面闪着一些发光的金线,而他的表情,与这些金线如出一辙。我轻轻地抚摸 上边温和的绒线,然后突然地抬头问风扬,为什么选紫色。他淡然一笑,你不是喜欢 紫色吗? 平稳的双手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我愣了半晌,又凭空地做了一次呼吸,接着问 道,那么,水仙是什么颜色的呢? 这一回,轮到他痴痴地望着窗边的一盆水仙肆意凝固,然后白、绿之类的混淆不 清,而我的失望,终究在无言的缄默下落下帷幕。那件毛衣,之后一直搁在橱子里, 甚至连标签也丝毫未动。 到了深夜,不知是为了解锁尴尬还是弥补失误,风扬竟主动踱到厨房要为我煮一 顿咖啡,我的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一丝弧度,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像偶像剧中等待圣 诞节的小女孩,整颗心都成了糖浆。趴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定量、煮磨、过滤 ……等到咖啡顺着壶口徐徐汇入杯子,我更是一把抱住了他,像望见夜空中纵放的火 花。风扬也迫不及待地在脸上绽开另一朵花儿,我这才知道,这也是他头一回完整地 生产出一杯咖啡。 那一口咖啡是他喂我咽下的,才入口,起初的甜蜜就像扎进了泥里似的,浑浊不 堪,就连风扬的脸上,也出现了无法应对的震慑。就在此时,我俩同时顿悟了一个道 理,想要煮一杯真正的咖啡,其实太不容易。 然而,我的悲伤并不是因为这个,我心里非常清楚,风扬是个咖啡成瘾的男人, 他需要那种所心所欲的安逸,而这一切,当然不可能用窗边一盆单调的水仙草草代替。 至少水仙不能用一种直接的形式为人们所容纳,它温暖的安慰始终无法用胃感觉,可 是风扬一直在寻求这种感觉,如同一种习性的延续。那个城市的他,一定有着永远不 会空缺的,暖暖的咖啡,这一揣测,便我的心,再一次流血地空洞,那血的颜色,又 仿佛清晰的淡紫。 也许只是一种潜意识的召唤,我机械地挪到音响面前,释放了音乐,之后松软地 瘫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任凭感悟。风扬在咖啡的烟雾中愣了许久,也终究踱了过来, 说地上凉,你还是起来吧。借着音箱叫低调的伤情音乐,我抬头委屈地红着眼,说我 真的好想为你煮一杯咖啡,哪怕只有一杯。他紧紧地抱住我,就像抱住一堆破碎的玻 璃。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再找器皿,都已没了踪影,风扬说,我已经不再需要咖啡了, 真的。我们对着彼此莫测地微笑,然后吃过早饭,照常循环。 这样的日子累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次,我即兴参加了风扬的同乡聚 会,他的一个故友对着我兴奋地喊叫:瞧,她比紫心漂亮! 紫心是谁?我扭过头,脸上是无助的空白,风扬的脸上也带有一种白,不过是黑 白过渡瞬间那种凄迷的惨白。 破绽的最终败露是在命运来临的那个深夜,因为连日的加班,我为风扬准备了一 大缸草药,要他在浴缸里好好地脱胎换骨。然而,就在过渡期内,一串手机铃声突兀 地响了起来,看了号码,是外省的陌生字符,我像是颇有预感地接了起来,听到的, 果然是一个忧郁的女声:扬,你还好吗?咖啡每天都在为你温着…… 从浓郁的惆怅中,我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芬香,从风扬灵魂深处传来的过往。 当我的爱人从浴室里拖着一身雾水出现在身后的时候,我依旧无动于衷地呵护着 手中的花蕾不动声色,他又秉持着自我的兴致告诉我,他已经定了去哈尔滨的机票, 就在后天。我也猛地转过头,告诉他我也订好了送你回到过去的机票,也在后天。 他颤抖着嘴唇,不说话,但眼内错杂的星光已胜过千言万语。 机票最终只退了一半,我想我或许真的应该到北方独自看雪,大概一个人的温度, 不会让雪花融化。而风扬,恰恰需要一杯咖啡的陪伴,失而复得的浓香,会带给他一 生安宁。 许久以后,我收到远方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夹着原已遗落的一个咖啡杯,望着 杯沿一圈淡淡的痕迹,我终于滴下了一滴眼泪。 一个月后,咖啡杯里生出了一株水仙,连清淡的花香,也带着丝丝咸味,还有咖 啡的余香,那种寂寞的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