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汉子”这两个字是最重要的 陈晓楠:我发现老邢这个高高大大的东北汉,很多时候其实很羞涩,救人的时候胆子大,可是见外人的时候,有点胆小。他说他天生最怕的事就是出头露脸,所以每次救人,救了就跑,概不承认。他总是说,希望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再提,也不要留下什么痕迹。但是让老邢没有想到的是,这三十多次的水下救人经历,终究还是顽固的在他身上留下了点什么,那就是一场严重的风水病。 陈晓楠:那时候你就病得那么严重,在医院里住那么长时间。
邢云发:医院住不起,回家躺在家里两年多。两年多,那腿都大葫芦一样,水了。一按呼哧呼哧全水了,这个病要在谁身上谁知道,不在谁身上(就不知道),这个病是装酣病一样,拿今天来说,这个天气,腰腿,那是痛得难忍。 (旁白)在七十年代,邢云发所在的工厂连续涨了三次工资,老邢因为病休在家,超过了三个月的期限,结果三次涨工资都耽搁了。这着实让他闷着上了好一阵子火。
陈晓楠:你当时不觉得委屈吗? 邢云发:是委屈,我当时觉得委屈,人家都涨工资了,我在家有病,我有什么委屈,我为什么得这个病,这病后果这么严重,我工资没涨上,窝火,为什么我干得挺好,年年是先进生产者,不平衡,当时过去就过去了,我这人把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要想它了。 陈晓楠:你当时就没想,以后也别救了,要不还得影响身体,还得影响涨工资。 邢云发:我为什么不救,钱能买到一切吗,那是生命,你拿十万八万是买不到这一切,掉下去了,救完了以后,当时姓沈,管人事的,姓沈的说是,老邢不是干单位事,我们给你争取,争取不来。 陈晓楠:你理解吗? 邢云发:人家费那么大劲儿争取,也争取不来,我当时说谢谢你们,这是文件,谁也更改不了。 (旁白)连着三次没涨上工资,加上病休期间只开20%的工资,邢云发每个月只开二十多块钱,那时两个孩子还小,一家人的生活雪上加霜,冬天买不起煤,只能烧垃圾箱里的破棉袄来取暖。老邢身体干不了活,就只靠老伴做点小买卖养家,这里是靠近辽河边的棚户区,邢云发曾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去年他的房子动迁,才从这儿搬走了。
刑妻:当初咱们这儿的房子全这样,没风的时候,因为门朝北,屋里刮进去那么些雪,咱市里领导到这儿一看,哟,老邢这雪进屋了。门不严实,破房子破门,你想严也严不了。
咱家就这样,老邢那时候人有病了,我就带着孩子,愁着去卖点啥呢,要不卖点水果吧,卖点水果,有些烂的,带脏的,也挣不了钱,卖点啥呢,拿点生的鸡架卖吧,鸡架,有时候孩子,大小子十八岁那年,中学毕业,就跟孩子卖点,我们娘俩去卖点烤的吧。这些小生意都做过了。 陈晓楠:老邢一直很看重一个词儿,那就是汉子,可能像顶天立地,血气方刚,这样的一些词在像老邢这样的北方男子眼中,比什么都重要,但是这个英勇救人的汉子,也正是因着这份英勇,而最终变成一个整天卧床不起的病号,这让老邢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家里的人,而且他不愿意求人,尤其他更不愿意为说自己曾经救过人这样的理由求助,这只有让他感到更加的力不从心,而这一切内心的痛苦挣扎,老邢说,以他这样的一个大男子的个性,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不仅仅是对外人,对自己的家人,他也同样说不出口,所以他只有在内心里用力地谴责自己,他说,我这样的人,不要说顶天立地,我现在连家都撑不起来,而且在儿子的心中,他早已不是个英雄。
(旁白)那天老邢看病回来只剩五块六毛钱,小儿子还向他要零钱买甘蔗,老邢掂量着剩下的仅够买菜的钱,他狠狠心,没给儿子钱,后来却看到儿子在在路边偷偷的吃别人嚼过的甘蔗皮。
陈晓楠:你看见了?他管你要过什么东西。 邢云发:蹲在那儿害怕我看见,偷着嚼,嚼得差不多,我过去一看这种情况,我还说踹他两脚。 陈晓楠:你还打他了?你觉得他给你丢脸了? 邢云发:没有志气。 陈晓楠:那么点的孩子,他能理解吗? 邢云发:他不理解没办法,当时我那么处理的,踢他两脚之后,他出去了,离家走了,坐车,走到他姑姑那里去了,他姑姑给他买了两根甜杆回家了,回家以后,我告诉我大儿子,给你姑姑送回去,没有钱咱们没有志气吗,后来我妹妹来了。 (旁白)家人不理解他,别人看他穷也不爱搭理,老邢只有把苦往肚子里咽。为了能涨上工资,他硬撑着病重的身体去上班,一边拔火罐,一边干活。
陈晓楠:老(小)儿子怨恨过你吗? 邢云发:怨恨,两个儿子都怨恨过我,人家家庭那样的,你家庭怎么这样呢,就说我没有能耐,人家都上班,你怎么不上班呢,他不理解我有病,我的病情太重,自己苦,老伴知道我,老伴一生气跟我吵架,不讲理吵架也是我,不上班,请病假,怎么怎么的,我的苦往哪儿吐,就往我肚里咽,我的长辈问你,你什么瘪犊子,谁跟你是遭罪了。 陈晓楠:骂你? 邢云发:我的苦头,有些话过去就过去了,不提了,再提,就这点事。 陈晓楠:为什么你总是忍受了,困难的时候过去就过去了。 邢云发:自己心里总是埋着一种想法,你看死去的人,为了打江山,他做过就做过去了,你这点事,做点小事总找这找那个的,自己合计,是不是过份,总是这个想法,我觉得有的事我要去找领导去,我就过份了,我往后看,你看前面多少流血牺牲的,他们死去了,他们一点福都没享到,跟他们比,我们不是在天堂了吗。 陈晓楠:老邢说话爽快,实在,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大老粗,所以说得都是大白话,但也都是大实话,而且我发现老邢很多时候,用得好像都是久违了的上一个时代的语言,比如他会常常说,是那些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我们现在的生活,所以自己做的不算个什么事,他会说,他最崇拜的,他心中真正的英雄是黄继光,欧阳海,连开玩笑都是人们十年二十年前的说法,他说,我那么多次没被淹死,看来是马克思还不要我,这些话,如果在别人说出来,或许会觉得有些空洞,可是老邢说来,却颇为生动,某些时候我觉得,老邢,像是个活在过去的人。 (旁白)在八十年代,营口玻璃制品厂处于半停产状态,厂子效益越来越不好,有两年没开工资,医药费更是难报。多年来邢云发攒了很多没有报销的药费,至今有两千多块钱的药条子,让老邢揣了九年。他不是没有机会去报,他曾因为救人立了二等功,那一次厂长特批让他享受老干部的待遇,可以报销四百块钱。但是在报销时他却遇到了意外的事情。
邢云发:头四年,过完春节了,我记得开春的时候,我的病情挺严重的,我找过他,找到他,当时有位女同志,三十来岁,上午找他,拽他脖领子,我父亲癌症了,医药费没报,从此以后,没找过他,他的难度也挺大。困难的家庭,我一看还是多。
陈晓楠:当时那个女的看到你去报了。 邢云发:她不认识我。 陈晓楠:她看到当时厂长给你批了。说可以报四百。她看到了吗? 邢云发:看到了。 陈晓楠:所以她要跟厂长(论理)。 邢云发:对,看到了。她没说我,回来当她的面,把它(药条子)撕了。当时都在那儿,不是当着一个人,好几个人,工会主席老邵,工会主席老邵那眼神瞅我,恨,咬牙恨我,这么困难你还给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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