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忽然之间 。陈蔚文 忽然之间，父亲60岁了。 今年06月19日是他60岁生日。05月底时，同张徐伯伯回老家，他搭车顺道回了趟老家 浙江兰溪。父亲此次去，说是提前给自己过生日，再给爷爷奶奶上上坟，看看姨婆。姨婆九 十多岁了，是父亲在老家惟一的长辈。每年冬天回去姨婆都要备两样东西：手勾的毛线拖 鞋，还有她自己做的香肠。姨婆说，吃一年少一年了。 母亲正犯类风湿，痛得行动不便，不想让父亲去。但父亲夜里睡不着，思想斗争了很 久，还是想回去。他说，从17岁离家当兵，就再没在老家过过生日了。 回兰溪那天，父亲穿了件姐给他买的T恤，看上去挺精神。可当他弯腰整理包时，我 看见他的头发灰白了沙，像许多老人一样，岁月的霜开始自头顶降下。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我原以为父亲永不会老。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孔武有力的。我的旧邻至今仍记得父亲的力 道：他家的房门钥匙落在屋里，父亲只一脚就把结实的门给踹开了。邻居几年后提起还赞： “老陈，啧啧，真厉害！” 父亲的血管中涌动着一点即着的血液，为此，在敏感的成长道路上，我和姐姐没少领 教他暴风骤雨的管教方式。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他，对女儿亦崇尚武力的效用。他的脾性 使我愤怒绝望，在不短的时间里我曾深切地渴望自己是个孤儿！并多次梦想真正的亲生父母 来寻我回家。在别人谈起父爱的诸般宽厚温暖时，我只在遗憾与自伤。 我以为，我和父亲之间始终有一层无法消除的隔阂。 成年后，我和父亲的话不多，基本上是一类内容：搜肠刮肚对他汇报近期业绩和他对 我提出新的要求。有时，我希望却又避免我父亲单独呆在一块儿，空气中像有许多闷湿的语 言，但无从说起。 这是吕德安的诗歌《父亲和我》中说到的：“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 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我结婚后有段日子，父亲都不上我这儿来。他似乎还不能接受我结婚这个事实，又仿 佛不愿打扰我和一个陌生男人的生活。 直到一次我手术住院，他和母亲一起来照顾我。 印象中，父亲从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我们生病使他惊慌几乎不可能，总是多喝水， 多吃药------抓一把药片逼着我们吃下去。我小时候不怕病死却担心会被超剂量的药给弄 傻。我两次住院父亲都来病房打一转就走了，像领导一样总结些我得病的原因，提出几点改 进的意见。 对孩子之类他总嫌繁琐，我的堂弟堂结汇们都说“大伯是老虎”，老虎是最让他们畏 惧的猛兽。 如果注定与慈祥同时到达的是衰老，我宁愿父亲还是那个暴躁、容易被我们激怒的父 亲！ 然而，父亲的脾气真的越来越好了。甚至，好得出乎我们意料。 今年三月在上海姐姐家，父亲居然提出晚上打牌------要知道，父亲以前从不屑和孩 子玩什么把戏，游泳、下棋这些他的强项他一样未教过我们。父亲牌技亦好，但他从不和我 们打，哪怕春节，哪怕我们求他。像恪守对手标准的武林高手，宁愿武器生锈也不肯降低自 己的标准。但他现在居然主动提出和我们打牌。 我们没在因为父亲的屈尊而争口气，照样打得乱七八糟，尤其姐姐，她读到博士的学 问仿佛全丢到爪哇国去了，表现出的智商就连性情温和的姐夫也时常忍无可忍，但父亲硬是 坚持下来了。他竭力克制自己，始终未发出咆哮------这对他可能像用宝剑砍豆腐，是件非 常痛苦的事。我们以为父亲这辈子也不想和我们打牌了，谁知，次晚他又兴致勃勃地说： “来，我们打牌吧。” 父亲的脾气哪儿去了？ 曾经，在我上班后，父亲还动手打过我。不记得为什么事顶撞了他，他追出来，一巴 掌扇在我脸上，我的眼前金星四溅，脸颊与嘴唇立时肿起来。我在办公室呆了一晚，对父亲 的恨又一次达到高潮。第二天，本来很少化妆的我为掩饰嘴唇的红肿抹了唇膏。镜中的我， 苍白的脸，嘴唇怪异得像突兀的伤口。上天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个父亲，为什么？！我宁肯 生在乡下，在烈日下做活，长期忍受饥饿，只要------上天难我一个慈父，他宽大的手掌不 是用来考验我对疼痛和和自尊的耐受力，而是用来抚摩我的头顶，用来为我编织玩艺，用来 温暖地牵住我，在脏乱的尘世中行走。 僵持------曾是我和父亲长时间的状态。我们像宿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言不和 便动干戈，相互恨得咬牙切齿。 但渐渐地，父亲和我连“隔夜仇”都少有了。准确地说，是父亲的气消得快了。头天 和我怄了气，第二天他就叫我了------就像一头高大的狮子俯身低就小动物。父亲是那么要 面子，而我又那么倔，俩人中总得有人让步。父亲 让了步。他不是没有委屈。有次在饭桌 上，他喝了酒，疾恶如仇地谈起某事，几乎要拍案而起。我觉得他偏执，和他争论起来，一 句不肯让，他气得脑门子充血，发誓再不上我这儿来。第二天，他又来了。一来就自言自语 了儿句，大意是老了，没办法，得求着我过了------父亲在给自个儿找台阶。他哪会求谁 呢？后来他跟母亲说，现在他让着我，就当是对我以前粗暴的补偿。 父亲退休后，日子过得很冷清，他最大的享受是躺床上看武侠小说，看完了就骑个旧 车到战友家借，只恨金庸不够高产，梁羽生封刀挂剑不写武侠，古龙又英年早逝。父亲借的 全是无名作者的小说，亦看得快意恩仇、津津有味。中午他和母亲随便吃点，就盼着我晚上 回去。我嘴刁，一筷子下去就找出了饭菜的不是，汤咸了菜淡了，却不知父亲忙活了半天。 吃完，碗不让我洗，他接着在厨房忙活。我像是尊贵的客人倘洗了碗，下回来的热情就会打 折。 父亲把我和姐姐的“出息”看得顶要紧，至于恋爱结婚，在他看来都是人生花头，晚 些甚至没有也罢。“出息”在父亲眼里，大过“幸福感”，为这点我们对他有怨。我们希望 的是那样一个父亲，能把女儿的幸福看得高过一切，哪怕四点起来扫大街，只要她觉着高 兴。父亲不是，他要我们把一切幸福只系于自己身上，不要依靠任何男人。 有时和姐姐说起，我们基本保持向前走的姿势，不敢真的松懈，可能就是不想让父亲 失望。父亲从未当面鼓励过我们，可背后，他喜滋滋地把老大老二的业绩讲给别人听，口气 中全是孩子般的炫耀之情。姐姐出国了，我出书了，熟人很快就知道。母亲说父亲，你在单 位专为女儿办个黑板报得了！每周更新内容，也省得你费口舌。说这话时若我们也在场，父 亲就像偷吃东西的孩子被人撞个正着，有些羞涩，他急忙争辩：我哪说了，我提她们干吗？ 我从来没说过！ 偶翻从前的相册，戴军帽的父亲在照片上年轻英武地微笑------那真是一种无所惧、 无所忧的勃然英气啊！60岁是怎么偷袭父亲的？先是腰身、鬓角，还是脾性？ 一个弱小的人的衰弱，或许不会让人感慨过多；而一个原本强壮的人的老去，会格外 让人觉得无奈。他的肌肉，力气，火爆性子。。。。。。那些坚硬的棱棱角角全都被光阴的 水泡软了。但可以肯定，父亲，仍不会和别的老人一样。他永远不会坐在院里花坛边打盹晒 太阳；不会陪母亲一块买菜；不会去公园和别的老人扎堆闲话；不会用亲热些的称呼唤我 们；不会恪守养生之道，只信奉想吃什么就是体内缺了什么，管他血脂高不高。 父亲老了，可他还是他。直通通地说话，嗓门大得像对方严重耳背；固执、孤独却好 客，最喜欢人家赞他菜烧得好，倘人家没说，他就要亲自指点菜中的不寻常处；他总是无条 件地相信人，屡次借钱给无良同张，借出的几乎是全部积蓄甲种维生素 是不离酒，母亲一 不留神，他就提溜起酒瓶飞快地给杯子里添上一点。 05月底兰溪的那顿生日酒，想必热闹非凡。姨婆的儿子给安排的酒席对平日节俭的父 亲来说相当奢侈。少小离家，从来回兰溪都是亲朋请他，他是客。这次他是主，他要让亲戚 们吃得尽兴喝得畅快。那天将要散席，父亲才说起自己提前过60岁生日。席间长辈只余老眼 昏花的姨婆，众人皆起敬酒，父亲想必喝得不少，但父亲坚持说他一点没醉。走出酒店，他 还面朝北站了好一会儿，那个方向是爷爷奶奶老宅“沿义堂巷”的方向，也是他们墓地的方 向。
| 
IP卡
狗仔卡
发表于 2004-12-23 14:03:00
收藏
分享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