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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16 21:56:0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李白的名字被人盗用过一回。盗用者很对得起李白,他没有糟蹋李白的诗名,他把历史上很有份量的两篇词作归在了李白的名下。被清人刘熙载誉为足可以抵得上杜甫《秋兴》八首,只有屈原《思美人》、《哀郢》可以近之的那两首词,《菩萨蛮》和《忆秦娥》,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已远较唐末宋初的许多词作来得成熟,这可以作为李白应向那位盗名者表示感谢的证明。这两首词写得的确不错,一千多年后,当毛泽东填写《忆秦娥·娄山关》的时候,也让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箫声通过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中的喇叭又呜咽了一回。

   公元一世纪,西域羌族人的排箫流入中原。再往远看,春秋时那个名叫箫史的人吹奏的也应该就是这种乐器。这就把箫的引进提前了600多年。当上层贵族还沉浸在一系列大型乐舞中的时候,一种崭新的声音已在民间悄悄地成长起来。提起箫史,可以使人于两千多年以后冥想出一个沉默寡言的音乐人的形象,他于万千种乐器之中独独选中了一种深沉低缓,并使它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箫史善吹箫,能使这种乐器在他手上发出凤凰的鸣叫,除此以外他没有留下一句话。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看上了这个沉默的会吹箫的男子,并愿意和他过一种与箫为伴的生活。秦穆公没有阻拦他们,还特意为他们建了一座凤凰台。箫史和弄玉就居住在这座名叫凤凰台的楼上,吹箫,恋爱,把自己的背影给了这个世界。最后,箫声引来了凤凰,一对沉静的男女并没有为秦穆公把凤凰留下来,而是乘着凤凰,飞到天上去了。这个浪漫的以箫声为伴奏的故事充满了沉默,在这故事的背后,暗含了对俗世绝大的否定。

   中国的汉字为箫准备了一个咽字,这是一种语言文字对一种乐器所能达到的最大的知音。我们现在所听到的箫,是从排箫中抽出的一根。抽出来以后就独立了,并逐渐提升起来,使它的前身退居到一个次要的位置。在中国历史强大的灌注下,这世上多了一种沉思型的哀婉低回的声音。即使最忧郁的人也会有过一次微笑,即使这一次微笑也总还是含着一丝苦涩,这就是箫。箫与笛子是一对矛盾,就像人类文化中也暗含着一对矛盾一样。也许嫌箫太沉重,才有了笛子的明快,也许嫌笛子太幼稚太浅薄,才有了箫的深沉。笛子总想让大家知道,这世界是太平祥和的,到处充满了欢乐,到处都有鸟语花香。箫却认为,这世界不单单只有这些,还有苦难和忧患,还有严寒和冰雪,还有放逐、孤独和寂寞。

   箫的声音有时并不从箫里发出来,它还时常以语言文字的方式出现。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是箫的声音。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也是箫的声音。鲁迅说:“肩起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这同样仍然是箫的声音。箫是中国的。但是,只要是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无处不有箫的声音。但丁的《神曲·地狱篇》,叔本华的哲学,艾略特的《荒原》,美国电影《汤姆叔叔的小屋》中老黑奴悲怆的歌唱,俄罗斯伏尔加河畔的纤夫比伏尔加河还要深沉悠远的歌声,这些,都是箫声。

   人类世界或许是一个大乐队,箫却独独把自己提出来,放在一个远离乐队、灯光暗淡的地方。箫与这个世界是不协调的,它是一个煞风景的东西,当人们快乐的时候,它总是看到不快乐,当人们纵酒狂欢、忘了昨天也不想明天的时候,一曲箫声,会一下子把气氛降下来。箫知道这样是不受欢迎的,一定要这样就会有被砸碎的危险,所以它总是隐忍着,直到忍不住的时候。

   无法想象,我们的历史如果没有箫的参与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如果把高渐离的筑、王昭君的琵琶、嵇康的古琴和瞎子阿炳的二胡也一并拿去,我们也许就可以只剩下宫庭中的《霓裳羽衣曲》、闲人雅士的《高山流水》和民间热闹得俗气的唢呐,我们也许就会更加高兴吧。但是,历史上虽然缺少一个大手笔为箫写一篇《琵琶行》、《听颖师弹琴》或《箜篌引》那样的作品,箫却一定看到过陶渊明走在回乡的路上,看到过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公元13世纪,古老的竹箫为一个名叫窦娥的小女子伴奏。窦娥的冤情若无那场六月里的大雪衬托着,似乎算不上什么大案,关汉卿却把它拿过来,创作出了中国戏剧舞台上一大悲剧。我不知道这出戏在关汉卿生前有没有上演过,700多年后的田汉却认为已经上演了,并使得有人当场大喊“为民除害”,跑出剧场向达官显贵行刺——这样的激动,现在已经不多见了——这使达官显贵们大为恼火,威逼关汉卿修改他的剧本,关汉卿的回答是:“宁可不演,坚绝不改。”这样的对文学艺术的坚持,这样的勇气和决心,现在也已经很少见了。田汉让一个小关汉卿好多岁的年轻歌女在话剧舞台上和关汉卿走到了一起,这是一次人类理想在舞台上的实现。田汉无疑要让人相信,在元代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有两个名字,以女子出现的时候叫朱帘秀,以男子出现的时候叫关汉卿,这是精神的高度一致,这是情感的水乳交融,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相遇。多少人几辈子也遇不到的事,田汉让关汉卿在舞台上遇到了,700多年前的关汉卿九泉有知,也该为田汉的这种处理而发一声长叹。朱帘秀用生命发出了一句话,她说:“只要你敢写,我就敢演。”最后,为了关汉卿——不,应该说是为了他们二人共同的理想和事业,朱帘秀不惜让统治者剜去了她的双眼。田汉的这部以关汉卿的名字为名字的话剧写了两种抗争,一种是对黑暗社会的抗争,一种是对生命极限的抗争。这两种抗争由剧中一曲《蝶双飞》来概括。对前一种抗争的概括是:“将碧血,写忠烈,作厉鬼,除逆贼。”对后一种抗争的概括是:“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相永好,不言别。”这曲由朱帘秀来演唱的《蝶双飞》,由箫来伴奏,这使得哀婉柔软的箫又有了一种悲壮和坚硬。

   箫的引进是一种文化现象,这种引进使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增加了份量,这比引进一件衣服和引进一种食品的生产线要有意义得多。这世界也可以没有箫的出现,这世界也可以从来就没有箫。但箫的声音却总是年年岁岁地透过巨大的天幕,用一种声音的眼睛注视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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