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夕
喜欢喝咖啡,尤其是苦咖啡。
当那种略带焦味的香气和着似干燥的湿液触及舌心的时候。淡淡的苦味在唇齿间游荡,慢慢渗入心里,缓缓控制思想。
苦的时候,心静,思想也静。
静是一种幸福。
所以,忙碌之余,煮一壶咖啡,坐于窗下,苦着喝。
闲散地坐在机子前,剪切着文件,休息日也要工作,是歹命的SOHO族。
电炉对我发出N次警告,我过去切断电源。那咖啡发出浓浓的焦味。
今个夜里,它是我最好的陪伴者。
其实我很郁闷,虽然仍能有条不紊地迅速处理工作上的问题,不过事后我总会后悔,余下的时间,我该干点什么?窗外一片漆黑。
只有风吹进来,清醒着我的思维。
我是很喜欢浪费时间的,简直有点接近无聊,挂着名字在线,其实什么也没干。
我不会聊天,也不会作文发表,顶多只会打几个表达自己意见的字,甚至乎我的语言都十分简单,毫无深度。
原来我已逐渐退化。
意识这一点之后,我冲进书房里去找以前的通讯录。
翻了很久,才找到她的电话。
“喝咖啡去。”我说。
“你有毛病?现在几点?”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可忽视的怒意。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上帝!你该知道我与你是不同世界的人!现在是凌晨五点,你居然吵醒我要我去喝什么咖啡?你还是人吗?”她放下电话,留下独自发愣的我。
凌晨五点是什么时候?
后来她打电话给我,我正躺在床上看蓝色的天花,我忽然睡不着。
“你在干吗?”
“发呆。”我答。
“还不休息?都八点了。”
“现在不在听电话吗?”
“那我吵醒你了?”
“没有。”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休息?”
“不知道。”
“你约我去喝咖啡?”
“是的,刚才。”
“不是刚才,是昨夜!”
“哦!昨夜?今天早上吧?”我有点适应不过来,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现在想干什么?”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
她怪笑了一阵之后,说:“我去找你。”
她来的时候我在翻衣橱,发现里面很空,几乎什么都没有。
“你照过镜子吗?”她第一句话问我。
“有什么问题?”
“完全没有。”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拉着我走进浴室。
“这个是谁?”她冷冷地指着镜中的人。
镜中站着两个女人。
一个亭亭玉立,貌美如花。
一个长长的头发散乱如麻,面色苍白,衣衫单薄,瘦骨如柴。这个女人很憔悴。
“你今年二十六岁而已。”
“哦,二十六岁。”我说,“二十六岁怎么的?”
“会这么老吗?”
“老?我老吗?”我不自觉地摸摸脸面。
“可以有另一种说法,像个发育不良的黄毛丫头。”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倒在浴缸里。
笑得两眼直流泪。
有种失落的感觉袭上心头。
她等我梳洗完毕,然后去喝茶。
茶楼里不供应咖啡。
我喝不惯咖啡的纤柔。
冰箱里还剩最后一个马铃薯,我洗了它切成薄片,放到微波炉里烤。
这是我的午餐。
她上班去了。我独自一个人回到住所,坐了老半天。仍然了无睡意。
阳光由窗外洒进来,柔柔和和的,三月的风,微微地吹着。
我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玩耍的小孩,如一个个可爱的小兔子,跳着花绳。
小时候和她一起跳的记忆若隐若现了。
走到镜前,认真打量着自己。
深沉的眼睛,苍白的脸。
过了腰的长发却如锻。
我很瘦,触碰着的,都是骨头。
皮肤却如雪的白。
微波炉发出第N次警报,我切了电源,也只吃了两片。
两张崭新的信用卡安静地躺在抽屉里,钱包里只夹着几张零钱。
我都带走了它们,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
我学过美学。
所以买起衣服来并不费力——尽管不知道上一次来的是什么时候。
幸好我还有感觉。
“送到XXX大厦X座XX号去,今天晚上十点。”
我没有力气去拿那一堆袋子。
七点正。我打开久不动用的手机,CALL了她来与我吃晚饭。
灯火辉煌的酒店内,我看起来像一尊纤细的石膏像——我换上了一袭雪白的长裙。
头发盘在头顶上,没有任何修饰。
“你深沉的双眼,是你最美丽的妆。”她对我说。
然后她去买了一支淡紫的唇膏,给我涂上。
“今晚,我们去约会。”她说。
“我想我只想回去休息吧。”
晚饭中我们在沉默。
侍生弄倒了水果拼盘,惊慌失措地请求我的原谅。
“因为被你惊滟的美丽而吓倒。”她微笑着对我说,“你,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我笑了,疲倦的口气游荡在我的颈间、腰际。
想喝一杯咖啡。
“小姐,可以为你效劳吗?”
酒店门口,风度翩翩的他拾起我掉下的发夹,长发扰乱了周围人的眼。
我从容的将它裹在脖子上。
“谢谢,如果不介意,你可以送我们回家。”我说。
“除非你想给他犯罪的机会!”她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送衣服的小弟正在等候。
“你居然也懂得疯狂大购物?”她惊呼。
“有一半是买给你的。”
等她试完衣服、带走之后,屋子里的气息微弱地飘荡着。
四年的习惯使我又坐在机前,尽管没有工作。
即使我躺在床上,也会睡不着。
再度在镜中审视自己。
深黑的是黑眼圈,遮掩了无神的双目。
没有血色的脸。
纤细的身躯,瘦如青竹。
吃了第一颗安眠药,无梦入眠。
早晨醒来六点,初夏的太阳悄悄的溜进房间。
按了床头的控制键,窗帘缓缓拉上。
房内一片灰暗,但很柔和。
音响里播放着蓝调SAILING。
“我要辞职了。”我说。
“好事。”她说,“这样你才会可能有更美丽的人生。”
她用手托着我的脸:“你还很年轻。”
“那么你呢?”
“我?一切正常。当然我们同龄,但我要比你年轻得多了。”
我端起蓝山苦咖啡,喝了一口。
“别再喝了,你会死掉的。”
“我不会。”我说。
“你会的。”她看着我。
“下午有空吗?”
“今天周日,我会没空吗?”
记得她说过,无论多忙,也要有一天休息,否则影响美容。
她是个医生,一个美丽的手术师。
“我想去一趟墓地。”
她的手颤了一下,刚端起的果汁泼了一些出来。
她开着车在迂回的公路上缓缓行驶。
初夏的风拂着我散乱的发丝,滑过颈间,又略过脸颊。
我打上新丝巾,因为风吹得我有点凉意。
她一言不发。
墓地如当年一样寂静。
他就趟在尽头的那个树荫下。
碑已封尘,墙已暗淡。
与周围干净鲜明的坟墓相比,他很凄凉。
四年来,我没来看过他。
“我没来看过他。”她说,走过去问墓地的老人要来两把扫子。
“去者已矣。”我说,轻轻的拂着碑上的尘。
碑是我立的。
先夫。
你,还好吗?
很想念你。
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没有想我。
我没有为你哭泣,也没有为你难过。你会悲伤吗?
你记得你走的时候,我只站在旁边而没有去抱你的吗?
你的手,你的身体,冰冷得教我没有勇气亲近。
请原谅我的胆怯。
坐在机前,我打了上面这段文字。
但我的内心是平静的。
尽管,我依然爱他。
夜,深了。
空气里喘息着的只是气若游丝。往事如风。
雨忽然下得很急,我将书本揣在怀里,狼狈地冲进一间咖啡店里避雨--
可是我很不幸,踢着门栅,跌进刚要走出来的那个人的怀里,弄湿了他的衣杉。
“对不起。”
我慌乱的挣扎着爬出来,低着头。
“没关系。”他笑了一下,拿来一条毛巾:“唔,给你,擦一下,小心着凉了。”
“啊,谢谢。”
我擦着头发,他给我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抬起头看着他满是笑容的脸。
柔和的线条分明还带着一丝傲气。
他有一双深沉的眼睛。
鼻子很高,很漂亮。
他的笑容,给我一种温暖的感觉。
“要糖吗?”
“不,我喜欢喝苦的。”我说。
他笑了出来,还是加了一颗:“苦咖啡对身体不好。”
“但我喜欢呢!”我说。
我是个固执的人。
“很少见女孩子喝苦咖啡的,女孩怕苦。”
“苦可是一种很好的滋味哦。”我说。
“是吗?”他又笑了。
“是的,至少我认为。”
“那我不勉强你了。”他喝了一口那杯咖啡,笑笑:“你喜欢?”
“蓝山。”
“等我一会。”他仍旧是笑着离开。
我四顾店内,环境很幽静,但看得出,是新开的。
室内的灯光如咖啡般灰黄,桌椅飘散着淡淡的木香,和着满室浓浓的咖啡香味,令人联想到古庙里的檀香。
壁上有抽象流水蓝画,蓝调SAILING正悠悠然然地流泻。
“来了,你的蓝山咖啡。”他带着笑容。
“谢谢。”
浓重的焦味像要将那苦味带溢出来。
我微笑起来,细细地喝了一口。
“苦吗?”他问。
“一点也不。”
“很少见哦!”他有点讶然,“如果你喜欢喝我的咖啡,欢迎常来。”
“我会的。”
即使我不爱喝咖啡,我也还会来。
因为这咖啡般的空气,蓝调SAILING,还有他温暖的笑容。
人的心情都常要有寄托。
春天的雨柔柔的,缠缠绵绵。
听她说系里来个新导师。
很帅,很灿烂。
“看来这对男生们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她说。
一个漂亮得让人讶然的女孩。
像盛放着的蔷薇,又像傲然的牡丹。
追求她的人,大概可以堵塞十二条马路。
遗憾的是,她崇尚单身。
“那你会不会对他动心?”我问。
“不会。”她大笑。
“ARE YOU SURE?”
“SURE 。”
“那很可惜哦。”我托着腮,看窗外的雨,忽然想起那杯蓝山咖啡,“好想喝杯咖啡。”
“下课后一起吧,我也要准备一个通宵。”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的咖啡特好喝。”
“尤其是你的蓝山吧?”她忽然笑得很怪异。
“我喜欢蓝山。”
她伸过手来玩弄我的头发,笑嘻嘻地:“我的恋人快要离开我了。”
“你说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一直在对我说我是她的恋人,因为柔弱、纤细,沉静、冷淡。她喜欢我。
当然,我知道她不是同性恋者,我也不是。
我与她只不过都是遗孤。
有时候我们像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妻。
所以我默认是她的恋人。
这是她拒绝所有追求者的籍口。
也是唯一可以保护我的武器。
我很少与人交往,不是很懂得说话。
重要的是我对别人的一切都不感兴趣,自己本身也简单。很简单。
她主修医学,我计算机,然后同选修几门外语,包括法语。
我们都只拿一个及格,不会优秀。
属于得过且过的味道。
那间就叫作“蓝山咖啡”,我与她走进去的时候,他不在。
所以我在跟她闲聊。
因为侍生说老板很快就会回来,然后会为我煮蓝山。
我在等。
“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她说。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会结婚吗?”
“我不知道。”对于未来的东西,概念一向很模糊空白。
“那你会恋爱吗?”
“我也不知道。”
“你会的。”
“没人敢肯定绝对,不是吗?”我说。
“你好。”她忽然说,看着我的身后。
我回头一看,正是他。
“你好。”我说。
“让你们久等了!”他微笑着说。“两杯一样的好吗?”
“不,我要皇室。”她说。
“稍等。”他说着离开。
“你来过这里,见过他?”
“是的。”
她笑了,笑得很鬼秘。
“你有什么瞒着我。”
“用不着问,你会知道的。”
他端来两杯香气浓郁的咖啡。
“我要五粒糖的,”她用法语说,“一起吗?”
“不了,谢谢。你们慢用。”他满脸笑容,用法语回答。
“谢谢。”我有点讶然他居然会说法语。
“那老师可不可以请客?”她继续用法语问。
“当然,我很乐意呢!”
我瞪大眼睛,希望自己没有听错。
他就是法语系的新导师。
叫蓝山。
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叫Smile Wind。
Smile Wind,一个连名字都在微笑的人。
“你喜欢蓝山吧?”她问,嘴角带着笑。
我喜欢蓝山咖啡。
他的法文课上得很好,只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一科的学分。
他提问我的时候,带着鼓励,我依然可以回答一句:
我不懂,请原谅。
选修法语只不过是消遣时间。
我和她都这么说。因为的确。
不太忙的话,我会去蓝山咖啡喝蓝山咖啡,即使很忙,也依然会去喝一杯。
他煮给我,然后坐在我的对面,与我聊天。
那些小小的片段,常会是梦中的影子。
我病了,她正在忙。
冷冷清清的病房,孤独的空气,冷漠的气息。
二十年来的孤单,若隐若现地重叠起来。
恍过我的魂际间,掠过心房。
他捧着鲜花进来,我看着他。
然后哭了。
爱喝苦咖啡的人,并不喜欢哭,或者说,不习惯哭。
他一直在身边,紧握着我冰凉的手。
我们的关系就开始了,我们恋爱了。
原来我喜欢喝蓝山咖啡的原因,是他叫蓝山。
那亲切熟悉的滋味。
平静与淡泊一直是我生命中的主题,温馨与微笑是缺少的,又是他给予我的。
在行云流水、淡然若静的“蓝山咖啡”里,
在黄昏清静的街道上,
在安静的周末图书馆内,
在微雨纷飞的春日,
在飘逸恬静的秋天,
……
我与蓝山,携手同行。
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我们牵手的感觉是最好的交流。
和共品一杯蓝山苦啡,是最甜美的回忆。
研究毕业,我们准备结婚。
从前没有想过的事。
我喜欢自然而然,没有想过恋爱、结婚,当它们不期而至的时候,我也没有抗拒。
爱情是不是伟大的我并不知道,但爱情是幸福的。蓝山给我的爱情是幸福的。
他是我的信任。
“结了婚还会与我继续谈恋爱吗?宝贝。”她玩弄我柔顺的长发。
“会的。”我答。
“哦,我永远的恋人有点花心了。”
“我会幸福吗?”
“会的,你当然会,没人敢不给你幸福。”
我满足地笑了。
平凡的人,对于这种承诺,深信不疑。
红地毯的那一端,站着和善的牧师。
天堂那里也有微笑的天使。
我穿着最美丽的婚纱,最幸福的光环在我头上盛开着灿烂的鲜花。
她牵着我的手,迈出红地毯的第一步。
他微笑地在那一端等我。
我们的距离在拉近,一点一点地。
我一直是个幸运儿。
既没有悲伤也不痛苦。
任何一切都是个平静。
平静是一种幸福。
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微笑的眼睛在倾诉着对我无尽的爱意。
他伸出手,要永远地执我之手。
我美丽的头发盘在头上,我纤薄的身子如风。
我步履如云行。
命运本如烟。
命运本如烟。
我伸出手去,要永远地放到你的手里去。
那惊天的声响,那凄厉的刺激在我的背后。
你要执我之手演变成,站在我的背后。
在我的背后微笑地倒下。
满足得连怨恨都淹没。
意外的枪匪,新郎遇难了。
我跌倒在一边,我看着你,你也看着我。
你仍旧在微笑。
但你没有执我之手,
没有与我偕老。
命运本如烟。
蓝山,我的苦咖啡。
你留给了我美好,却带走了我的平静。
你为我挡去那一颗意外的子弹,你也许没有想到留给我的是千疮百孔。
是不平静的悲痛。
青丝归为尘。
命运本如烟。
蓝山,我的苦咖啡。
泪,慢慢地,缓缓地,默默地,滑过耳际。
湿透鸳鸯枕。
于200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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