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直觉没有错，她几乎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女孩，在他看来，不幸的童年都不能算是真正的童年，没有童年的孩子长大以后，都会有一种情感饥饿，这饥饿，只有一个特别爱她的人才能补偿。 他想给她一些补偿，而她，也分明在从他这里获得着补偿。每当他伏案疾书，她总是静悄悄地注视着他，眼睛一眨一眨。他睡得晚，她多半都会等他，有时候等不到他休息，她就疲倦地坐在他身边睡着了，手里紧紧地攥着他叠的纸鸟，那只纸鸟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只要轻轻一拉，就会扇动起来，做出飞翔的样子。 丢丢则是一只小狗，原来住在他一位朋友家里。因为这只小狗，他和妞妞成了他家的常客。在这位朋友家，妞妞围着小狗转，而小狗跟她也特别亲，一看见她，就欢天喜地地扑了过来。玩累的时候，她把它放在背带裤的带子里，抚摸着它的小脑袋，宛然大袋鼠抱着小袋鼠。看到这一镜头，朋友会及时地拿出相机拍了下来。那张标题为《小袋狗》的照片装在相框里，在墙上挂了很久。 当天色已晚，她要回家时，小狗会拦在门口，怎么也不让她走。大家不得不想方设法把它引开，她趁机夺门而出。走出好远，她都听到小狗呜呜的哭声。 “要是他们能把小狗狗送给我们就好了。”她充满向往地说。“咱们最好不要养狗，因为迟早有一天，会有一场生离死别的。”他悲观地说。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把别人的小狗当自己的。” 夏天，朋友要出去旅游，把小狗委托给他们。从此以后，小狗狗就成了家里的一员。夜里，他们会起来好几次，看小狗狗是不是还在。一个月后，当朋友从远方回来时，小狗跟妞妞已经寸步不离了，朋友只好说：“看来真是缘份，以后小狗就归你们啦。” 妞妞欢天喜地，她的快乐深深感染了他，当他看它的时候，眼睛里透着一种父亲般的温柔，绝口不提生离死别之类。 当他们要出去时，就把它关在屋子里，它会像人一样站了起来，紧紧趴在门上，使劲抠，想追了出来。他们从窗口偷偷往里看，发现它眼睛上有两串亮晶晶的泪珠。以后，除非是出远门，他走哪都把它带上。骑自行车出去的时候，妞妞坐在后面，双手紧紧搂在他的腰上，得意洋洋地念叨着：“一家三口，一家三口。”似乎是为了配合她，丢丢也甩着可爱的小尾巴，从前面的车筐里够着舔他的下巴。 开始的几个月里，小狗都是没有名字的，因为他们觉得怎么称呼它，都无法表达自己那份喜爱与怜惜。终于有一天，由于一件事，小狗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是十二月，冰冷的小屋子要生火了。他买炉子，买煤，安烟筒。送煤的工人和帮忙的邻居进进出出，没注意把门关好，等他生好炉子，炖好一锅牛肉时，发现屋子里没了小狗活蹦乱跳的身影。 她含着眼泪扑进他怀里，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两个人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外面下着雪，他们失魂落魄，感觉自己的心也结冰了。 “外面车那么多，雪那么大，它会不会……” 狗狗已经进屋了，他把妞妞抱了回来。狗狗一身泥浆，趴在地上，似乎是为了表示道歉，它的尾巴扫来扫去，眼珠还在偷偷看着他们。她笑出了眼泪，丢丢坐在她的腿上，她坐在他的腿上，他们一人给它烤火，一人给它喂肉。 这个三口之家，处处透露着让人羡慕的气息。当他到商店买东西，妞妞会跟了出来，丢丢则紧随其后，一家三口排成一行，妞妞嘴里念念叨叨：“爸爸快看，快看呀，你有两个小尾巴……”到了商店，妞妞会把所有的食品仔细看一遍，然后紧闭双唇，而丢丢则舔着舌头围着放火腿肠的柜台打转。 整个家都空了，他无所适从，丢丢也失魂落魄。好在，空虚的家，可以用梦来填补。每个夜晚，妞妞都会来到他的梦里，梦醒了，他就对丢丢讲：“小妹妹要回来看你了，小妹妹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东西……”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光芒，好像妞妞刚刚从外面回来，就坐在炉火旁边似的，丢丢似乎也心领神会，静静地听他说。 长大了的孩子，就不再是孩子了，这个事实，他无法想象，更不能接受。他为她感到无比骄傲的时候，她却为跟他共同生活过的那段贫困感到耻辱。她不愿提起一无所有的过去，不愿提起丢丢。她不给他来信，也不给他打电话，尽管他的信一封接一封。 只有丢丢继续跟他相依为命。生活不断改变，改变的结果就是他和丢丢都比以前更瘦，面对满桌比以前丰富得多的食品，他胃口全无。看着从商场买来的大包的瓜子仁，馋嘴的丢丢也露出迷茫的眼神。 他实在无法忍受对妞妞的思念，他想到南方把妞妞找回来，为了自己，也为了丢丢。 最珍爱的女儿走了，最疼爱的儿子没了。他无比强烈地想听听妞妞的声音，他已经半年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了。他给她打电话，打了好几天，她都躲着不接。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她时，对面却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这事跟我无关，你告诉我干什么？” 他流浪到了一个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在这里，另一个纯洁的女孩跟他生活在了一起，她的眼神，比曾经的妞妞还要纯洁，望着她黑漆漆的眼珠，和那微微泛着蓝色的眼白，他就会有一种凝视天空的感觉。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流浪的男人。当他走到一座大都市的远郊，一个开满桃花的村子时，突然觉得有些疲倦，于是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他租了一个大院子。没多久，他收养了两个孤儿，一个叫妞妞，一个叫丢丢。
妞妞是个大眼睛的女孩。妞妞来自遥远的大山，为了永远地告别愚昧与贫穷，她独自离开家乡，来到了这座大都市。他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看一切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那种怯生生的眼神，使他感到一种类似父爱的涌动。
“不会的，咱们跟狗狗永远都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分开。”
“没事的，它可聪明啦，它一定会回来陪妞妞的。”他捂住她的嘴。
“真的？”她感激地望着他，仿佛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似的。
“真的，咱们把门给它留着，它待会儿回来，就不会哭着在外面叫门，我们也不用下地去开门了。”
夜已经很深很深，小狗还没回来。他说：“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之后，小狗狗就会回来。”这么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残酷地欺骗着她，因为他许诺的明天，是无法兑现的。正这么想着，外面传来一阵轻柔的响声，还有小动物的鼻息：“是狗狗！”她光着脚跳下床，冲出屋门，他出去，打开院子里的灯，看到雪地上有两串清晰的脚印，小的是狗狗的，大的是妞妞的。
“我知道该给狗狗起个什么名字了！”他说。
“丢丢！”她不加思索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骄傲地昂起了头。
“对，因为你是它的小姐姐。”
“不，我才不做小姐姐呢，我是它的小妹妹！”
那一个幸福而庄严的冬夜，将永远定格在他的忘记中。
那些美味不算贵，可是他们还买不起。最后，他买了一块钱的瓜子。坐在炉边，他精心地剥着瓜子，一粒粒，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放在妞妞的手心，她又把手伸到丢丢的嘴边，丢丢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一卷，瓜子就没了，它的小尾巴扫得更欢了。夜里，当她深深入梦的时候，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悄悄开灯一看，原来是小丢丢在嚼瓜子皮，他下地去，把它搂在怀里：“可怜的孩子。”
一连两个冬天，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第三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比一块钱多了许多倍，他可以随意买来许多好吃的东西给两个孩子了。妞妞也长大了，她到几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去工作。临行前，她精心地给丢丢洗了澡，把它浑身用香水洒得香喷喷的，在它脑门上亲了又亲：“你就在家好好陪爸爸，我会回来接你们的！”丢丢用粉红的舌头在她脸上舔了又舔，她的泪珠流出一颗，它就舔掉一颗。
“丢丢，你想你的小妹妹了，是不是？”他问丢丢，丢丢不语，只有毛茸茸的小尾巴慢悠悠地摇着，若有所思，若有所失。
有一天他出去办事，把丢丢托付给朋友照管，他接连两天都没有回来，第三天，他从电话里听到了丢丢的死讯。
它是忍受不了巨大的悲伤，心碎而死的，朋友这么说。
丢丢惨死的情景，他没有听朋友说下去，生离死别，这是他意料中的事，然而意料中的事，也会打垮他。
湿淋淋的话筒跌落在地上。
原本生机勃勃的家，现在比死还要沉寂，他坐在屋子里，不知是日是夜。
“妞妞！”他叫，没人答应。
“丢丢！”他又叫，还是没人答应。
他买来瓜子，剥了一大碗，他轻轻拍手：“妞妞，丢丢，爸爸给你们剥了好多瓜子！”他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只有墙上那张《小袋狗》照片在冲他微笑。
他不记得自己剥了多少瓜子，不记得自己叫了多少声，他能记得的事情只有一件：他已经逃离了那个苦心经营起来的家，连同那张《小袋狗》的照片。他又开始了一次没有终点的流浪，流浪，可以让记忆慢慢淡化。
在陌生的城市里，他看到许多丢丢那样的小狗，看到许多妞妞那样的女孩。思念的牙齿，一遍遍地撕咬他的心。
可爱的女孩跟可爱的动物都是血脉相通的，有一天，她小心地请求道：“咱们养条小狗狗吧！”对于她，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然而这次不同。
“不行，我不喜欢狗！”他铁青着脸，生硬地打断了她。
平素柔情似水的他，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粗暴，这，是她永远也无法想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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