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前青春期的英雄主义
孙悟空是一个孩子,他对自己、对环境都还了解得太少,因此缺少控制。
因为不了解,所以他无畏;他闹天宫,偷吃仙丹蟠桃,结交天兵神将,将原本庄严肃穆的天宫搅成了一个幼儿园甚至菜市场;他闯地府,痛责阎王小鬼,勾销生死薄,将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人在年少的时候,多少总认为自己拥有一些东西是天经地义且忘恒不灭的,只有拥有青春的人才敢这样挥霍他的岁月,他不顾一切,只想表现自己,尽情生活,受不得半点委屈,将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过于敏感,在幻觉中承受的痛苦是实际存在的好几倍,那些痛苦找不到出口,只能埋在心里,无限度地作自我折磨。所以说,青春是把双刃剑。
人们吓得什么似的,爱他的怕他的联合起来反对他,要使那火焰熄灭,要使他生存或者毁灭。但是他们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不能燃烧,不能飞翔,那么哪怕他将来再长寿,也无法与永恒对抗。能与永恒一样高贵的,只有青春,那短暂、然而灿烂无匹的青春。
孙悟空只是凭直觉行事----因此,他是少年,带着克利斯朵夫式的英雄主义,依着本能的呼唤行动。他感觉到压迫或者需求时,就盲目地使用他的力,因此,他可以战胜看得见的敌人,却无法战胜自己,他自己对于他来说,居然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陌生和缥缈的一个影子,而一个人,是不能够和影子作战的。
我们总是会辛酸地看到,孩子的理想,像初恋一样脆弱。后来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无力。他的失败并不是因为他的本领还不够高,而在于他的敌人太强大,他面对的是一整个秩序和法则。个个英雄主义面对集体力量,开始总是要失败的,而更可悲的是,一个人对于他的敌人,也许都不甚了解,他只知反抗而不知理解和体谅。
然而天才是能够从失败中汲取力量的,从自己的、别人的、所有的成功与失败中汲取力量。无论如何,孙悟空总算有一个看清自己的机会了。他被迫要在黑暗和孤单中反思。于是孙悟空开始想啊想啊,起初多是回忆往事,慢慢地也敢想到现在了,而未来则是他还不敢碰的。何况,他敢想未来也并不能说明他的考验快要结束,正相反,考验才正要开始。
人要想甩掉过去,开始新生活,仅靠把道理在脑子中想明白是不行的,他必须重新回到生活中去实践。一开始必将失败,失败后再思考,直到有一天,他将感到身轻如燕,内心无比澄澈。在此之前,孙悟空必须在漫长的寂寞的日子中思考。
五百年后,一个僧人把他从山下带出来,他的身体或许获得了自由,然而他的心受伤了。一个孩子的理想碎了,他骤然间感到苍老和虚弱,他看见自己满身泥泞,大闹天宫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甚至,他不能回花果山去做猴王,即使他知道猴子们依然爱他尊敬他,也仍然觉得无家可归。他默然地想,拥有纯洁的心灵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以为自己不再纯洁,却不知道他从未有一个时刻,如此接近纯洁。
他低着头,猪八戒的时代来临了。
猪八戒-------青春期的个人享乐主义
猪八戒太累了,他只想找个地方歇歇,他不愿再陷入痛苦的思索。既然不能背叛肉体远走高飞,他就选择做一只快乐的猪,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愿意永远做猪,如果能够永远快乐的话。他开始渴望安定、平静的生活,爱上人间温柔美貌的女子,猪八戒尽力想让自己忘了做孙悟空的日子,他实在不想再自寻烦恼。他生来就是心思单纯的人,并不习惯长久地拷问自己,他不是没有用心地思索,但除了一遍遍确认自己缺乏信仰和前任渺茫之外没有任何收获。他的血气已经在孙悟空的时代消耗殆尽,最后依旧是本能出来,迫使他拿出最后一点力量,对自己大喝一声----“甩掉一切,开始新生活!”
可是,生活的问题怎么能像脏衣服一样随意丢弃呢?纵使别人能够容忍,自己也不能忘记他闯过天宫闹过地府,自私还能平庸地生活?他的小眼睛里透出痛苦的光芒,但隐忍不发,这时,他对宿命开始有了一些了解。
终于,他的本相被人们发现了,因为他的异类气质太明显。猪八戒被赶出高老庄的那天晚上,他看着,自嘲地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生丽质难自弃”吧。身后是他的女人,含着眼泪望着他,但是她并不挽留他,她不能了解他,所以怕他。猪八戒心想,傻女人,了解就像生活一样,是说不出来的。
别人说他贪吃喝,懒惰胆小,什么也不敢坚持。但猪八戒不这么看自己,他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因为孤独而高贵。他懒得与人搭话,那是因为话不投机,与其对牛弹琴,不如吃笋丝炒肉实惠。
从此,猪八戒开始了快乐哲学家的生活。不过偶尔他也问问自己,我一天天都在干什么呢?他也没有信仰,只想混日子。他不耐烦干重活儿,总是负着手左顾右盼,还瞧不上孙悟空草木皆兵动不动担棒四顾的样子,他确实潇洒,基本上没有要求,显得仙风道骨,比师傅还气派。
他逃避到欢乐里去,缺乏行动力,似乎重新回到了一片混沌状态。终于渐渐地,恐怖地他看见自己正趴在泥里,一动不动。谁都看出他在伤心地哼哼,但他还勉强地树立着尊严的大旗,说他那是在歌唱大地。他开始奇怪、困惑、终至恍然、悲恸。他以为他完了。
可是猪八戒不知道,他以为一切已经经束的时候,恰恰却是正要开始的时候,一切痛苦和折磨都不会白白忍受。猪八戒并不期望痛苦过后还会遗留什么,他只希望痛苦快乐点过去,但他不知道痛苦在人心中的时候才是心灵最充沛的时候,痛苦持续的时间越长,留给心灵的财富就越多。猪八戒只知道自己被痛苦折磨着,却不知道他也在化解着痛苦,痛苦是他成长的养料,学会承受痛苦,他能够更加强壮。
猪八戒啊,你再坚持一下,沙僧就要来了,他来了,你就能从容地在时间中睡去,所有的一切,你都会怀念。
沙僧----后青春期的自我修炼
沙僧是个勤勉的人,既不同于凌厉中透着单纯的孙悟空,也不同于懒散中满含痛苦的猪八戒。他任劳任怨,做事很多,幻想很少。有时,伺侯师傅睡下后,他搓着发肿的双脚,想到自己作为孙悟空、猪八戒的血液为之翻腾激越的力量,在他心里已经渐渐地平息下去,像一条小何般缓缓流动。他知道自己的局限,所以安守本分,他告诉自己,所谓自由,就是在有限的条件中无限地伸展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妄想超越一切。
对于取经这件事,他并不认为对于自己是必须的,但指导把护送师父去西天当城自己的责任。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暂时而确定无疑的目标,这么想着,他便安定多了,同样的时间里,孙悟空上天入地,猪八戒蒙头大睡,只有他,能够安静地陪师父说话,哪怕是说些生活上的琐事,也不以为是耽误时间。他不去抢他们的风头,尽管年纪要长一些,但他仍然对他们很尊敬,他知道他们拥有一些他再也不会拥有的东西,他也带着一种宠爱的眼神看着他们,他们是他毫无保留的,最真实的过去。
护送师父到了西天之后他要干什么,他想过,但是没什么结论。他也不着急,路总是要一步一步慢慢走。孙悟空常常责备他缺乏激情,而猪八戒则讥笑他过于实际,沙僧只是宽容地一笑,他很清楚自己目前走到哪里,他更清楚自己还无法完全掌握内心的力量。
取经路上,杂事很多,他一丝不苟地去做,甚至不要别人帮忙,他需要明确自己和这世界的联系,他知道人群才是最可靠最安全的,不管他曾经走得多么远,他最后还是要回来的。孤独,他笑了一下,孤独可能是结果,却不应该是目的。因为内心了解的东西越多,他反而愈来愈没有言语。他留出时间看书,要抓紧时间补充自己。当卷帘大将的那些年月他除子服从和敬畏什么都没学会,如今,他只想再多知道一些事情。孙悟空乱学一气杂而不专,猪八戒干脆放弃学习,但沙僧清楚自己在学什么。
如今,沙僧平静地想,没有什么能够侵犯我平静的心,甚至死亡也不能。我不怕死,不怕我看不见的一切。魔由心生,我洗净我的心,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已经完全没有幻想,完全不再去规划什么蓝图,他不再是一个战役的设计者和创造者,他仅仅是一个执行者。世界扼杀了他全部的激情和梦想,所以他活的很现实。因为没有必要去想,所以他只做别人要求他做的事情,因此他活的勤勤恳恳,让人觉得很踏实。
没有目标,不知道为了谁活着,只知道这样活着是应该的。猴子天才般的创造欲,老猪偶尔的梦想与痛苦都与他无关,他只想活着。
我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游记》的主题是什么,可谓众说纷纭。作为一名发展心理学工作者,我看到的《西游记》,描述的是人格结构中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之间的关系、斗争和演变以及自我发展的三个不同阶段。它与精神分析学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众所周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构成,其中,本我是精神结构中最古老的生命核心,由爱欲和破坏两种本能构成,具有潜意识的特性。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本我像一只沸腾的大锅,里边充满着能量和精力,没有组织、没有统一意志、没有思维逻辑、更没有道德标准。自我是从本我中分化出来的部分,它不可避免地保留着本我中的某些内容。自我的基本任务是自我保存,一方面,它要趋利避害,学会改造环境,防止外部世界消灭自我的威胁,另一方面,它又要控制本能,根据具体条件决定是否满足本能的愿望,防止内部世界的过高要求,以求得自身的生存。超我又是从自我中分化来的一种力量,由自我理想和良心组成。超我是个体的父母(和教育者)的继承者和代表,它使自我处于永久的依赖状态,并不断地对自我施加压力。而《西游记》所描述的人物和情节与弗洛伊德的理论几乎可以对应。唐僧是超我的代表,孙悟空(包括八戒和沙僧)是自我的形象,各路妖魔鬼怪是本我的体现,佛和菩萨则是父母的化身。一部《西游记》讲的正是孙悟空从“妖仙”到“正果”的不同阶段,反映了个体心理发展的全部历程。
自我是人格结构中最重要的部分。人格的发展究其实质而言就是自我的发展。因此,孙悟空的成长形象地说明了人格发展的历程。按弗洛伊德的观点,自我的能量来自本我。孙悟空得道之前,是一只“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的石猴,处于个体发展的自恋阶段。用唐僧后来批评他的话说是“性泼凶顽”、“没受没管”,与妖怪无异。后经祖师传道,习得长生之道、防灾之术和地煞之变后,孙悟空更是自恋自爱至极,扯起了“齐天大圣”的大旗,“暴横人间,欺天诳上”,干了一番销死籍、闹天宫的事业。这时的孙悟空实行的是本能的“快乐原则”。自从被唐僧收为徒儿尤其是带上紧箍儿后,孙悟空不得不接受超我的制约,刻意进行自我保护,听命于修正了的快乐原则,协调于本能、超我和现实的要求之间,一路上披荆斩棘,杀魔斩妖,保护唐僧西去取经。这一时期孙悟空的人格发展进入到对象发现和依赖父母的阶段。当唐僧师徒历尽艰辛,功成行满,五圣成真后,孙悟空发展到了个体成熟阶段。《西游记》一书中有多次反映孙悟空心理发展的描写。最终,悟空因隐恶扬善、伏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被佛祖加升大职正果,成斗战胜佛,形象地表现了悟空的成熟水平。
用精神分析的观点看《西游记》,就能认识到作者(无论是吴承恩还是李春芳)在书中着力刻画的神仙,其实质是人性,是人的心灵深处的冲突,是个体的心理发展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讲,《西游记》是精神分析学说的一个艺术的先驱。在西方,不懂精神分析学说就难以理解文学和艺术。在我看来,精神分析学说也是读懂《西游记》的窍门。我想,这也许就是精神分析学说的价值所在。《西游记》成书于16世纪的中国,而精神分析学说(以《梦的解析》,1900年为标志)形成于20世纪的奥地利,时空差距甚大,如何解释这一问题呢?好在弗洛伊德早有论述。他认为,那些具有创造性的作家是精神分析学说的“有价值的同盟军”。因为,艺术家是用意愿来改变现实的人。作家正像做游戏的儿童一样,他创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并倾注丰富的感情认真对待之。他们能轻易地得到心灵最深处的真理。而科学家必须面对现实。用知识来改变现实。他们必须在不确定中进行艰苦的、长期的摸索。文学家比心理学家更早触摸到人的心灵深处就不足为奇了。事实上,与《西游记》作者同时代的莎士比亚也在他的剧本中描绘了恋母情结和过失行为的深层动机。19世纪俄国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马佐夫兄弟》也展现了恋母情结、弑父动机和赎罪欲望。
用精神分析的观点解读《西游记》,只是一种理解方式。也许我们既不能把《西游记》看作是精神分析学说的图解,也不能把精神分析学说当作《西游记》的诠释。但它们之间并非没有灵犀。希望这一理解方式能引起“西学”专家的兴趣,从而有助于对《西游记》的研究。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与特殊教育学院发展心理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文汇报》
下面引用由马雷在 2003/07/23 12:36pm 发表的内容:
通:反对对沙僧的第二个结论……只有他重担在肩!!!!一步步走到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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