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乐器中,最爱是古琴。
于丝竹管乐,我是门外汉,外行重感觉。我觉得筝、钟过于古朴庄重,笛、箫过于质朴俚俗,二胡呢,虽也为琴,可能常与走街串巷的盲人(如阿炳)在一起,觉得过于苦涩凄清;琵琶呢,许是读了《琵琶行》和《琵琶记》的缘故,感觉特浓艳特哀怨;其它如锣鼓唢啦之声,又显得过于张扬霸道,只能敬而远之。
唯有古琴,七弦古琴,我倒难说它的不是了。
我惊讶于它构造的精致:两层木板构成了琴座,桐木板为琴面,梓木板作琴底,饰以朱漆或黑漆,绘以蛇腹断纹。桐木疏松,易于传音;梓木沉实,易于固本。再对拉七弦于桐板之上,七弦拔弄,音质绝妙无比。你可以设想淑女抚琴:纤纤玉指,优雅轻拂,一曲优美婉转的乐音如水流淌。还可设想名士操琴:筋骨铁指,于沉雄激昂之时,意气飞扬……
琴棋书画,人生四韵,而琴居其首位,实在耐人寻味。遥想尧天舜日之时,礼乐教化,天下大治,其中必有琴的功劳吧。茶有茶道,琴有琴心,“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琴心剑胆,柔情侠骨,这可是最美的境界?
这琴心,滥觞于《诗经》,《诗》云:“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又云:“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于是“琴瑟和谐”成了几千年来理想夫妻的标签,被人们用大红纸写上,贴于门楣,成为世间男女情长表达得最好的词语。而所谓的“白头偕老”“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等滥俗的话都是当不得真的。
一张琴,一支曲,会赢得一个世界。俞伯牙的一曲“高山流水”深得钟子期喜爱。一个是士大夫,一个是樵夫,从此成了知音。可惜钟子期天不予寿,伯牙来他坟头祭奠,泪流满面地说:“从此知音绝矣!”将琴摔破,终身不再抚琴。琴心若玻璃,若古陶,若瓷器,不经意的震荡也会让这个世界变成碎片。
琴心依然流淌。来到东汉,一个新寡的女子,透过重重绣帘,倾听到客厅中传来的缱绻缠绵的琴声,干渴的心田开始涨潮,她就是才女卓文君,而那位以琴心挑之的正是旷代才子——司马相如。两人“心有灵犀”,将私奔的旅途演绎得如火如荼,一如当垆卖酒时炉中的红火与老窑的陈香,豁亮了三千多年,也醉了三千多年。他们仿佛是诗经里飞出的一对嘤嘤之鸟,降临于桑梓之地,迁栖于桐木之上。
琴心激荡。风云际会的三国,在一空城上,“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位智者,自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凭栏而坐,焚香操琴。笑容可掬,旁若无人。退万军于弄指一挥间。生与死便这样擦肩而过,我无法一睹那只操纵命脉的手指,但我相信那张琴必定是无与伦比的优良。
有时,天地之大,却放不下一琴一曲,司马氏当权的魏晋时代,没有避世的“桃花源”,连山阳园宅里打铁的嵇康也被轰了出来,这位傲慢的隐者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代价,被押到洛阳东市受刑。那张琴就这样带到了刑场,阳光下,嵇康回头注视日晷(古代测时仪)的影子,生命开始了倒计时,他席地而坐,弹起千古绝唱《广陵散》,他弹得非常投入,技巧炉火纯青,感情淋漓尽致。他将自己生命的最后活力融入琴声中,一生的悲哀与欢乐、成功与失败都随琴声迸发、激荡并消散。日影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人琴俱亡,终成绝响,让后人扼腕叹息。
此后若干年,琴弦若发丝般轻描淡写,波澜不惊。七弦古琴只成了隐逸者的风雅,成了失意者的慰藉,成了孤独者的玩物,成了琴师们借以糊口和抬高身价的工具。
是陶潜吧,在家设一无弦琴,每朋酒诗会,则抚而和之,并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无弦之琴仅是顽木一块而已,有何灵性?我辈难懂其中三味。
是岳飞吧,这位峥峥硬汉,蓄断琴一张,赋词曰:“知音少,断弦有谁听?”真有点英雄末路之叹。
是黛玉吧,有寄人篱下之愁,冷月照花魂之悲,感深秋,抚琴悲往事,何等落寞凄凉。
我的琴心已随之戛然而止,如黄河断流,久已不闻远方的涛声。
琴心思古,大音希声,只有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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