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安娜•昆德兰 著 ◎裴琳译
作者简介：
安娜•昆德兰著有三本畅销小说：《主题课程》（Object Lessons）、《亲情无价》（One True Thing），以及《黑与蓝》（Black and Blue）。她在纽约时报上开辟“公评与私情”（Public and Private）专栏在1992年赢得了普利策奖，后来又结集为《大声地想》（Thinking Out Loud）。
她的作品还包括她的专栏文集《而立之年的人生》、《畅快地活》，介绍当代思想的《阅读如何改变了我的生活》（How Reading Changed My Life），以及两本童书：《大树留下来》（The Tree That Came to Stay）与《永远幸福快乐》（Happy Ever After）。
目前她任《新闻周刊》的专栏作家，与丈夫和女儿定居纽约。
即使是微末的片刻 也要细细品尝
时光稍纵即逝啊
是沙砾也好 是金子也罢
毕竟那一刻 再也不会以同样的面目
再度显现
——葛多文•布鲁克（Gwendolyn Brooks）
事实上，我不论在专业上还是学历水平上都不太够资格给人提供建议或指点迷津。在我的社交圈里，我以会做番茄酱而出名；我知道许多抱着婴儿哺乳的创新招式，虽然已经多年没有用过这门技艺；我选购手表很有一套，也很会替车子挑选补漆的颜色，我替人做媒偶尔也有成功的时候。
可是，我没修过博士，连硕士学位也没有。我既非哲人高士，也非心理学家，更谈不上学有专精。每次获邀在典礼上致词，总免不了有一些招摇撞骗的感觉。但是我喜欢前纽约扬基棒球队球员约吉•贝拉说过的一句话：“要是前面是岔路，挑一条路走上去就是了！”所以我还是大着胆子写了。
我无法像学术专家们那样讲述经济、宇宙或学术方面的话题；我只是一个小说家，我所从事的，是人性方面的工作；真实的人生，是我所知的一切。
我最想告诉你的就是千万别以为你的工作就是你的人生，前者只是后者的一部分。请把这个小故事谨记在心：我有一个朋友，写了一封信给因为罹患癌症而决定放弃竞选连任参议员的保罗•聪格斯，信上说：“我从没听过有哪个人在临终时感叹说，但愿自己当初多腾点时间出来处理公事。”
我也将永远记得我父亲在去年寄给我的明信片上的话：“在老鼠赛跑中跑第一名又怎么样呢？老鼠就是老鼠。”
约翰•列侬在达科他州遭枪击身亡之前写下这句话：“在你忙于做一些所谓人生计划的时候，生命正从你身边悄悄流逝。”
这是我唯一能给各位的忠告。毕竟，当你看着一群应届毕业生的脸孔时，你会发现，每个毕业生身上，只有一样东西是其他人所没有的。在你离开校园的同时，也有千百万人拿到跟你一模一样的学位；在你找工作的同时，也有千百万人即将用与你相似的方式谋生。
但是，你是唯一能够统管自己人生的人——这是你这个人的人生，你整个的人生，它不只是办公桌上的人生，搭公车、开车上下班的人生，或是坐在电脑屏幕前的人生而已；它不光包括你意识上的人生，还包括你心灵真正所属的人生；不单指你的银行存款，还涉及你的灵魂。
人们现在很少谈及灵魂了。打一份履历表比打造灵性容易得多。不过，履历表无法在寒冬中给你安慰，也无法让你在伤心时、破产时、寂寞时，或拿到刚洗出来、看来病况堪忧的X光片时，或者当医生在诊断书上写道：“康复可能性渺茫”时，让你得到丝毫的慰籍。
我的履历表如下。虽然这和我工作上用的职业简历不大相同，但它确实是个让我引以为傲的履历表：
我是个好母亲，有三个好儿女。我尽量做到不让事业妨碍我做一个好母亲。我不再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中心。我人到心到，我全神聆听，我开怀大笑。
我是丈夫的知己，我一直努力让当初在结婚殿堂上许下的誓言名副其实。我人到心到，我全神聆听，我开怀大笑。
我是朋友们的好伙伴，他们也是我的好伙伴；要是没有这些朋友，我讲的东西一定吸引不了任何人，缺乏朋友支持的我就像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形纸板。我会打电话给他们，还会约他们出来吃午饭。我人到心到，我全神聆听，我开怀大笑。
如果我没有做到以上这些，我的事业一定很糟糕，最多也不过是平庸而已。如果工作就是你所有的一切，那么你绝对不能成为真正的一流人物。
所以我想我能够给各位的最佳赠言，只有简单的四个字：掌握人生。真正的人生，不是关于升迁、加薪、买大房子。你想想，如果某天你发现自己的了动脉瘤，或是在洗澡的时候发现胸部有个肿块，你还会认为这些东西是那么重要么？
好好掌握人生。所谓人生，是能闻得出拂过沙丘的微风中，吹来了咸水的味道；能够停下来观察红尾老鹰在池塘和一排松树间盘旋的样子。所谓人生，是指你注意到婴儿噘着嘴，专注而费劲地想用拇指与食指把早餐玉米片拿起来的模样。
把手机关掉，把家里电话也关掉。静一静。活在当下。
好好掌握人生，不要寂寞地虚度时光。找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对象。记住，爱情不是补充闲暇时光才做的事情。爱情得当作事业来经营才行。我每次看到自己的毕业证书，都觉得自己依然是一个学生，仍在每天学习着为人的道理。发个电子邮件，或者提笔写封信吧。跟妈妈亲吻一下。和爸爸拥抱一下。
好好掌握人生，人生应该应当是慷慨的。看着春天里，开得灿烂的杜鹃花；看看寒夜里，高悬于漆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你会发现，人生乃是荣耀，并非你理所应得。你对于人生的感恩，会让你想把这份关切的心意散播出去。就把你原本要拿去买啤酒的钱，捐给慈善事业吧！做做义工，帮无依无靠的人煮顿饭，帮中学生补习功课吧。
我们每个人都希望生活能过得再好一些，但如果我们不去经历这些美好的事情，那我们的内心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满足。
葛多文•布鲁克（Gwendolyn Brooks）的这首诗，的确是人生的明灯：
即使是微末的片刻 也要细细品尝
时光稍纵即逝啊
是沙砾也好 是金子也罢
毕竟那一刻 再也不会以同样的面目
再度显现
人生苦短，这一点也请你牢记在心。
我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呃，应该算是早的了。自从我母亲在她40岁、我19岁时因为卵巢瘤而过世，之后这几十年来，我一直谨记“人生有时而尽”。这个体验让我学到一个道理：上帝赐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就是让我们知道自己的生命有时而尽。
浪费自己的生命真是太容易了：几天、几个钟头、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枝头的新芽、热闹大街上石板路的光泽、孩子的眼珠颜色，以及交响乐忽高忽低、消失又再现的美妙旋律，人们都以为是理所当然而不去在意。“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比“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容易多了——除非你意识到生命的时钟正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怪不得许多人听闻生理时钟响起后，便决定要生个孩子；但比起震耳欲聋的生死时钟，生理时钟的声音简直像是蚊子叫哩！
也许你已经感受过我所说的这一切，因着某个难以言喻的状况，也许有一天，你边走边想着要穿什么衣服赴宴，又提醒自己要买点猫砂或卫生纸；下一刻，你也许浑身肥皂泡地站在浴室里，或者躺在医生的诊疗椅上；或者电话响了，然后你的世界便突然分裂为“之前”、“之后”两个世界，就像多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那样。
对我而言，“之前”的世界，是大学一年级的时代：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饭桌上讲脏话而不会被长辈教训，半夜出门也不用交代自己的行踪。“之后”的世界，则是本应上大二的那一年，我人却不在学校，反而在郊区的医药研究中心里，烹煮碎肉丸子与计算吗啡的用量。
一年的时间能学到这么多东西，真是令人惊讶。圣徒保罗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猛地从骡背上跌到污泥里，然后发现了上帝；然而我的醒悟也来得同样的粗率、唐突。我不敢说我对于有限的人生、对于死亡、对于痛苦，甚至对于爱情有多么了解，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发现，那可怕的一年教会我以全新的角度看这世界。
对我而言，“之前”不单指母亲患病前，“之后”也不单指母亲过世后，而是成为我看世界不同眼光的分界线。我“之前”看世界，觉得世界是黑白的；“之后”则看到了世界多彩的一面。虽然是因为再苦涩不过的原因，但我眼前的世界毕竟焕发出它真实的色彩。
待我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看看周围我认识的同学们，发现有的人获得生活很无趣，有的人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各种打击，有的人则认为说穿了人生本来就是这么痛苦。那时我知道我已经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从此我心中对生命充满了感恩。
人们常常忘记人生有多么美好，这是多么讽刺啊！现在的人，拥有比前人更多值得回忆的东西。过去一代又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们，住在很小的屋子里，必须夜以继日地辛苦工作，才能养活成群的儿女；女人在工厂或制衣厂做工，回了家还要接着做工。她们必须听命于两个老板——一个是会发薪水的老板，一个则是不给工钱的丈夫。
近百年来的新移民，他们同样辛勤地劳苦工作。而我们这些第二代、第三代或第四代的子孙们，有好车、有大房子，院子里还有露天的休闲餐桌和游泳池——这一切都是我们的祖父母认为有钱人才能拥有的东西。可是不知怎的，我们不但没有觉得欢喜，反而觉得装了半瓶水的水杯还有一半是空的。工作时间太长，公司给的薪水又太少；下了班得去托儿所接孩子回家，回到家还得用微波炉做晚饭。
算了吧，我们还是诚实客观些吧，我们其实是丰裕过了头，人生是很美好的。
我不是在讲什么大道理，我从不用那种宏大的观点来看待我的人生，或是我自己的世界。相反，谈到人生，我想到的都是一些细小的片断：下雪、水仙花，孩子们偎着我坐在沙发上的感觉，我先生看着书、灯光从他的身后打出来的模样，意大利式拌面、软糖、《飘》、《傲慢与偏见》。人生是由各个片断组成的，这些可贵的片断，就好比漫长水泥路上的矿石碎片，闪闪地映着亮光。这些珍贵的光阴照片若能自动存储在我们的记忆库里，固然是最美的事情。但是忙碌成性的现代人，是难得有这份心情来珍惜它们。我们得教会自己，腾出空间来容纳这些美好时光，感受个中的喜悦，并且真正地过生活。
我是在多年前的那场大变之后，才学会了真正地过生活。虽说当年若有选择的余地，我根本就不会改变自己，但是我的人生终究还是因为那一场锥心刺骨的痛，而起了彻底的变化；而且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当年学到的东西，其实是人世间最困难的功课。
我学会了享受旅程的过程，而不是旅行的终点。我还发现，人生并不是一场穿着正是戏服的彩排，此时此刻你所拥有的是你唯一的保证。
我学会去看重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情，并努力回报，因为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世界的确美好无比。我甚至向人们大力倡导我学到的道理，即使许多人认为我是盲目乐观主义者我也不在乎。我跟每个人都这么说：想想田野里的野花，看看婴儿耳朵上的细毛；到后院去看看书，感受一下阳光照在你脸上的感觉，学着让自己开心起来。还有，请把你的人生看作是一场终究免不了一死的绝症，因为，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就会以本就应该的欢愉和热情来过生活。
每个人活在这世界上都可以学会这个道理。想学很简单，只要好好把握人生就可以了——所谓人生，是指真正的人生、完整的人生、专业的人生，这些都对，但你也得拥有另外一种人生。学校是上不完的，教室处处都是，大考却只在课程的终点进行一次。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会在临终的时候说，我要是多花点时间来处理公务就好了。
许多年前，我在纽约是附近的游乐园度假小岛——康尼岛的木板步道上，遇到了这辈子最好的老师。当时是12月，我为了写一篇故事，而去康尼岛查访无家可归的人在冬日生活的苦状。我跟他坐在木头扶栏，双腿悬空晃荡着。我听他讲述着他如何安顿自己的生活，夏日拥挤的人潮过了以后，就在大街上向人乞讨；温度降到零度以下时，就到教堂去过夜；警察总是混在“凌旋云霄飞车”、“旋风云霄飞车”和其他广受欢迎的游乐器的游客之间，必须时时回避。
但他说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木板步道的栏杆上看海，就像我们当时的模样。即使天气冷到他看完报纸后得用报纸护住身子来保暖，也照坐不误。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进流民收容所求个温饱？为什么不进医院戒酒呢？
当时他直视着大海，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道：“小姐，你看那景色，你看那景色。”
之后的每一天即使是在一些小地方，我都努力按照他说的去看这世界，我试图看到那景色！这就是了。这么一句智慧的佳言，出自一位口袋空空、无家可归，而且无处可去的男子。
看那景色啊！我每次照他的话去做，从来没有一次失望过。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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